深夜痛哭的人

時間：2022-12-05 17:22:53 心理學(xué)與生活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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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痛哭的人

　　我五歲那年，我媽媽的好朋友因?yàn)楦煞虺臣芘艿轿壹依飦�。她仍是穿戴整齊，看不出"離家出走"的狼狽相。端然坐在我家的客廳里，也只是跟我媽抱怨丈夫的不負(fù)責(zé)任，婆婆的刁難，言語之間都是副要隨時準(zhǔn)備回家去大干一場的架勢，似乎來我家就是為了"卷土重來""東山再起"等著婆家人賠禮道歉的。

深夜痛哭的人

　　年幼的我對這種女人間的訴苦不感興趣，那時我也真是霸道，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性古怪乖戾的孩子。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要用我的一條小被子，就立即發(fā)起火來，大聲斥責(zé)她。

　　她自然是一臉尷尬，而媽媽也只好連哄帶騙的把我哄睡著。我睡中間，像是示威似的隔開了她和媽媽的關(guān)聯(lián)。

　　半夜的時候我忽然醒來，迷迷糊糊之間，竟聽到低低的啜泣聲。

　　我嚇了一跳，不敢做聲，轉(zhuǎn)過臉來，我意識到這哭泣是身邊這位白天還一副厲害相的阿姨發(fā)出的。

　　她哭的很小心，幾乎是嘆息，但我知道她在哭。眼淚是多么豐盛的東西，當(dāng)它在一個人臉上集聚，周圍的人是會聞到的。亦或許這種對悲哀的敏感是人類的天性吧。

　　我忽然不知所措，第一個念頭還是：不會是因?yàn)槲以谒捌圬?fù)了她吧?

　　但是隨即丟掉了這個念頭。倒不是為自己開脫，我只是忽然對大人的世界有了一點(diǎn)新的理解。原來他們并非無所不能，原來他們其實(shí)根本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原來他們就連哭泣，都要在黑夜里偷偷進(jìn)行。好像這哭泣是種丑惡的行徑。

　　她哭了很久，久到我都幾乎忍不住要發(fā)出聲音來制止她。但是終于不敢作聲。身體僵直著，時間仿佛就靜止在我發(fā)現(xiàn)她的痛哭的這一瞬間。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很多的事情。很多我需要在其后的漫漫歲月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去搞清，或者生活遲早會逼迫我搞清的事情。

　　那是無法言說的屈辱，對未來的恐懼，對自己的無能為力，對生活的不得已的妥協(xié)。我看見了這一切，甚至感到自己都好像不小心觸摸了什么令人不安的事情。

　　多年之后我想明白了一點(diǎn)，每一個在黑夜痛哭的人，都有自己不愿讓人知曉的掙扎，都有想起來就疼痛不能自制的漫漫曾經(jīng)。那是個秘密，是一朵不該盛開的花。甚至不需要安慰，因?yàn)榘参克鶐淼臏嘏粫菍δ腔ǘ涞拇菡邸?/p>

　　哭泣總歸會讓人覺得沒有尊嚴(yán)，因?yàn)槊髅靼装椎恼故玖俗约旱能浫�。而借以黑夜的外衣，人們總是能在這種錯覺中覺得自己找到了一點(diǎn)虛幻中的安全。

　　而這種保全自尊的努力讓人心酸。

　　在那個黑暗的漫長夜晚，我無知無覺的窺知了一個人的無助和悲傷，無意之中，就撞見了人生的另一面——那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柴靜采訪臺灣老兵高秉涵時問他："您剛到臺灣生活那么孤獨(dú)的時候，逢年過節(jié)怎么過?"

　　"大年初一早晨，天不亮我就到山上去了，一個人。大聲哭，對著淡水河口對著大陸痛哭一場。我平常不掉淚，掉淚是弱者，所以我不掉淚，我就大聲叫。"

　　"叫什么?"

　　"叫娘，大聲喊娘，娘，我想你。"

　　柴靜細(xì)心的提到說這句時，老人還是濃重的山東口音。

　　小時候背古詩，因?yàn)橥耆恢酪馑�，所以竟忽略了許多美麗詩句背后的意思。看到年邁的高秉涵說到這句時，想起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忽然就有點(diǎn)理解了老人的悲傷。

　　高秉涵說："在我們來說，沒有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因?yàn)槲覀兞骼诉^，曾長夜痛哭過。所以我們?nèi)松话闳烁杏X不太一樣，也是心靈的一個歸依吧。"

　　是深厚而綿長的悲傷。不只是思鄉(xiāng)情，不只是羈旅哀。也不只是物是人非時光騰挪輾轉(zhuǎn)。

　　是比那些更令人無力承受的艱難，是令人不敢回首的往事。是如此蒼涼，一位老人的眼淚比他所經(jīng)歷的時間更重。

　　黑夜里的痛哭，比悲傷更哀痛。

　　苦難加身。

　　生命是項(xiàng)冠冕加之于你頭上，其上鑲嵌的寶石即以光芒來莊嚴(yán)你，又長出荊棘來將你刺痛。

　　"我只擔(dān)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

　　人們常說生日那天是不能哭的，會影響一年的運(yùn)氣。

　　而我，也許是從12歲那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每一年生日的時候都非常難過。

　　然后在黑夜里偷偷的哭。

　　我練就了非常好的哭泣方式，真的可以做到悄然無聲：先屏住呼吸，如果要抽泣的話就快速將它轉(zhuǎn)化為嘆氣。時間久了，這聲嘆息也會漸漸變得微不可聞，于是就真的無聲無息了。

　　這個換氣的過程其實(shí)并不輕松，常常會在胸口憋一口氣，脘內(nèi)疼痛。但我常常像是欣賞自己的窘態(tài)那樣，冷靜的感到眼淚正在快速溢滿雙眼，然后撲簌簌的掉下來。我用"撲簌簌"，是因?yàn)檠蹨I已經(jīng)在眼睛里結(jié)成了很大的一滴，甚至可以在它掉落的瞬間尋找到它的軌跡。

　　當(dāng)然我看不見那軌跡，因?yàn)槲铱奁臅r候，總是在黑暗中。

　　是非常，非常深重的悲哀。當(dāng)一個人在黑夜里哭泣的時候，他會覺得整個世界只剩下了自己。

　　有一次和朋友聊起自己初中和高中那會兒總是一個人在被窩里悄聲的哭的事情，朋友立即興高采烈的說"我也是我也是"，接著我們還歡樂的交換了"如何無聲哭泣"的經(jīng)驗(yàn)。兩個人像是在談起一件一起做過的喜滋滋的往事。

　　但我并不是否定自己的過去。我不否定那個在黑夜里哭泣著的，因此顯出了孱弱而愚蠢的自己。

　　因?yàn)槲抑�，那時讓我哭泣的事情，在當(dāng)時必然要引我哭泣。

　　其實(shí)也并不一定像人們想的那樣：所謂悲傷，所謂哭泣，不過是因年少無知而矯情。

　　我想痛苦是難以度量的，也不應(yīng)該被比較。正在心懷痛苦的人，都有他們自己的隱秘的故事。這個故事比別人看到的更深邃，更永久，甚至，比他們自己感受到的悲傷更豐盈，也更濃厚。

　　某些傷感的情緒可能只是我們自己的錯覺。但是不管怎樣，人生總是件艱難的事情。如若在太陽下只能保持淡定與從容，那么，在漆黑的無人處，總可以讓自己休息一下吧。

　　越往后活，就會越明白人生就是一個不停面對不堪的過程。別人的不堪。世事的不堪。自己的不堪。會知道人生根本沒有愿意和不愿意之分，只有接受和忍受的區(qū)別。

　　只有在陽光下的微笑和在黑夜里哭泣的區(qū)分。

　　我們都無能為力。

　　而有時候，我們能做的只是沉默，沉默的等這一陣過去。相信這一夜的痛哭過后，還有新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