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感悟:我想走進(jìn)那則笑話里去
圍坐喝茶的深夜,聽到這樣的笑話:
有個茶癡,極講究喝茶,常常浩嘆世人不懂品茶。有一天大雪,他燒水泡茶,茶香滿室,門外有個樵夫叩門,說:“先生啊!可不可以給我一杯茶喝?”
茶癡大喜,沒想到飲茶半世,此日竟碰上聞香而來的知音,立刻奉上素甌香茗,來人連盡三杯,大呼,好極好極,幾乎到了感激涕零的程度。
茶癡問來人:“你說的好極,請說說看,這茶好在哪里?”
樵夫一面喝第四杯,一面手舞足蹈:“太好了,太好了,我剛才快要凍僵了,這茶真好,滾燙滾燙的,一喝下去,人就暖和了。”
因為說的人表演得活靈活現(xiàn),一桌子的人全笑了,促狹的.人立刻現(xiàn)炒現(xiàn)賣,說:“我們也快喝吧,這茶好啊!滾燙哩!”我也笑,不過旋即悲傷。
人方少年時,總有些耽溺于美。喝茶,算是生活美學(xué)里的一部分吧。凡是有條件可以在喝茶上講究的人總舍不得不講究。及至中年,才不免憫然發(fā)現(xiàn),世上還有美以外的東西。
大凡人世中的美,如音樂,如書法,如舞蹈,總要求先天的敏銳加上后天的訓(xùn)練。前者是天分,當(dāng)然足以傲人,后者是學(xué)養(yǎng),也是可以自豪的。因此,凡具有審美眼光之人,多少都不免孤傲吧?紅樓夢里的妙玉已是出家人,獨于“美字頭上”勘不破,她用隔年的雨水招待賈母劉姥姥喝茶,喝完了,她竟連“官窯脫胎白蓋碗”也不要了——因為嫌那些俗人臟。
黛玉平日雖也是個小心自斂的寄居孤女,但一談到美,立刻揚(yáng)眉瞬目,眼中無人,不料一旦碰上妙玉,也只好敗下陣來。當(dāng)時妙玉另備好茶在室內(nèi)相款,黛玉不該問了一句:“這也是舊年的雨水?”
妙玉冷笑一聲:“你這么個人,竟是個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風(fēng)雅絕人的黛玉竟也有遭人看作俗物的時候,可見俗與不俗有時也有點像才與不才,是個比較上的問題。
笑話里的俗人樵夫也許可笑——但焉知那“茶癡”碰到“超級茶癡”的時候,會不會也遭人貶為俗物?為了不遭人看為俗氣,一定有人累得半死吧!美學(xué)其實嚴(yán)酷冷峻,間不容發(fā),其無情處真不下于苛官厲鬼。
日本的16世紀(jì)有位出身寒微的木下藤吉郎,后來因為軍功成為霸主,賜姓豐臣,便是后世熟知的豐臣秀吉。他位極人臣之余很想立刻風(fēng)雅起來,于是拜了禪僧千利休為師。一日,豐臣秀吉穿過千利休的茶庵小門,見墻上插花一枝,趕緊跑到師傅前面,巴巴地說了一句看似開悟的話:“我懂了!”
千利休笑而不語——唉!我懷疑這千利休根本是故布陷阱。見了花而大叫一聲“我懂了”的徒弟,自以為因而可以去領(lǐng)“風(fēng)雅證書”了,卻是全然不解風(fēng)情的。我猜千利休當(dāng)時的微笑極陰險也極殘酷,所以不久之后,豐臣就借故把千利休殺了,也許千利休臨刑之際也在偷笑,笑自己早就看出豐臣秀吉不能身列風(fēng)雅之輩。豐臣秀吉大概太累了,“風(fēng)雅”兩字令他疲于奔命,原來世上還有些東西比打仗還辛苦。不如把千利休殺了,從此一了百了。
相較之下,還是劉姥姥豁達(dá),喝了妙玉的茶,她竟敢大大方方地說:“好雖好,就是淡了些。”眾人要笑,由他去笑,人只要自己承認(rèn)自己愚俗,神經(jīng)不知可以少繃斷多少根。
那一夜,在眾人的轟笑聲中,我真想走到那則笑話里去,我想站在那茶癡前面,他正為樵夫的一句話氣得跺腳,我大聲勸他說:“別氣了,茶有茶香,茶也有茶溫,這人只要你的茶溫不要你的茶香,這也沒什么呀!深山大雪,有人因你的一盞茶而免于僵凍,你也該滿足了。”
懷不世之絕技,目高于頂,不肯在凡夫俗子身上浪費(fèi)一絲一毫美,當(dāng)然也沒什么不對。但肯起身為風(fēng)雪中行來的人奉上一杯熱茶,看著對方由僵冷而舒活起來,豈不更為感人——只是,前者的境界是絕美的藝術(shù),后者大約便是近于宗教的悲憫淑世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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