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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感悟:搓月光的女人
人搓了一輩子的繩子,女人再也不搓繩子了,女人死了,八月十五,月華如練的晚上,躺在那堆她搓的繩子上,死了,手里握著一條還未搓完的繩子。
開始搓繩子,女人還是女孩,爹死了,瘦弱的娘幾乎將自己埋進(jìn)泥土里,也養(yǎng)不活四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娘撿起了爹未搓完的繩子。
白天太忙,晚上舍不得點(diǎn)燈,娘就和女人一起在屋檐下借著月光搓繩子。那時繩子用的多,拴牲口,套犁耙,捆柴火牛羊草,都離不得。繩子的用途不同,搓繩子的材料也不同,拴牲口套農(nóng)具用的繩子要精細(xì)結(jié)實(shí)些,一般用廢舊的編織袋或者棕來搓,捆柴捆草的繩子,就直接用草搓。每天下午,女人就要抽時間準(zhǔn)備材料,撿來的編織袋,一個個洗好,晾干再把那些把那些塑料纖維一根根拆好捋齊;棕也一片片的拆開;干枯的草鋪開,灑上水,潤著。
要搓的繩子很多,女人和娘常常要搓到半夜。女人的手很嫩很漂亮,女人最愛自己的手了。現(xiàn)在這雙漂亮的手被鋒利粗糙的草和棕劃得鮮血淋淋,又長出了厚厚的繭子,從鮮血琳琳到老繭滿布,女人沒叫過疼,沒掉過一滴眼淚。女人不怕疼哩,女人是家里的老大,爹死了她就應(yīng)該成為家里的頂梁柱,和娘一起撐起這個家,不讓妹妹們受苦。女人也有難過的時候,娘幾乎不同女人講話,準(zhǔn)確的說是娘幾乎不講話,每天就像老黃牛一般悶頭干活,一句話也沒有。女人覺得娘大概是愁壞了,女人擔(dān)心娘,想安慰安慰她,可是一碰到娘那冰冷茫然的目光,女人就只能低下頭賣命地搓繩子了。也許自己再努力些多搓點(diǎn)繩子,生活好點(diǎn),娘的話也許就會多點(diǎn),甚至她會愿意跟自己講講她年輕時的故事呢。
女人要出嫁了,嫁給村里一個當(dāng)過兵的人,那人是個沒剛性的惡棍,游手好閑,脾氣暴躁,愛吹噓,愛動拳腳,常常把自己六七十歲的老娘揍得哭天喊地,年紀(jì)也比女人大好多。女人有些害怕,長這么大大別說挨打,連爹娘的重話女人都沒受過。女人打心底不樂意,可是望望娘手里那三千塊的彩禮,女人就低下了頭。
女人沒有嫁妝,收拾了自己的衣物,拎個小包裹,就跟著男人走了。有了男人應(yīng)該不用自己再搓繩子了吧。女人特意把手上粗糙的老繭磨得干干凈凈,她得用柔軟靈巧的手給男人洗衣做飯咧。
女人想錯了,女人依然搓著繩子,只是換了個屋檐,變成一個人搓了。男人家其實(shí)很窮,那三千塊的彩禮錢是借的,男人說了,那些錢是買女人花的,女人得還。女人沮喪極了,覺得自己很倒霉,可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女人認(rèn)了。女人想:只要她勤儉持家,孝敬公婆,心疼體貼男人,日子應(yīng)該不會差,將來再添個孩子,再怎么混賬的男人應(yīng)該也會安分吧。女人想就是塊石頭她也能把他捂熱乎了。
男人不著家,也不下地,一天到晚地在村里胡混,女人看不過,就苦口婆心地勸男人。男人可不領(lǐng)情,一頓拳腳將女人收拾得遍體鱗傷,自己揚(yáng)長而去。一年多的的日子在打打鬧鬧中過去了,沒日沒夜的勞作,女人還清了彩禮錢,還生了一個女兒。
男人依然過著不著家的日子,時不時揍女人一頓,女人恨他,真想一走了之,可是怎么說他也是女兒的爹,女人不忍心讓孩子沒爹,女人就忍著,等著男人會變好。
男人又有了新的毛病,男人勾搭上了別的女人,還不止一個,男人常常將家里的東西偷出去送給那些女人。那天男人回家偷錢,被女人逮了個正著,那是女人搓繩子攢給女兒買衣服的,女人死活不讓男人拿走,男人就抄起女人搓好的繩子沾了水抽女人,女人疼得死去活來。
安頓女兒睡下,女人坐在屋檐下抹眼淚,女人不想活了,女人搓了極精細(xì)的一根繩子,想在午夜用那根繩子解脫了自己。隔壁的老太太,發(fā)現(xiàn)了正往房梁上拴繩子的女人,拼命攔住了女人。老太太把女人掛上房梁的繩子扯下來,老太太說:“女人像啥,女人就像這草繩,有了女人才能把這零零碎碎的日子捆成一個家。你死了,你娃怎么辦?你指望那個畜生會照管她?”
女人不哭了不鬧了,是呀,她不能死,爹死得早自己吃盡了苦頭,可不能再讓娃娃受這個罪。她不指望那個混賬男人會有出息了,她要自己好好活著,把女兒養(yǎng)大,送她念書,別讓她再跟自己一樣受苦受窮了。女人不尋死了,女人甚至充滿了活力和智慧,每天利利落落地忙完地里的莊稼,就坐在屋檐下搓繩子,把女兒放在身旁的搖籃里睡著。一分分?jǐn)下的錢女人小心的藏好,不讓男人找到。男人揍她她也不再一味地忍讓,她會逃跑,也會抓住機(jī)會狠狠地還擊男人。繩子要的少了,女人就開始學(xué)習(xí)打草鞋,幫別人織毛衣。
時光從女人搓繩子的指縫間,一點(diǎn)點(diǎn)漏過,十多年過去了,女兒初中畢業(yè)了,考上了高中。女人打心眼里高興,搓繩子到多晚都不累。女兒的新衣新被還指望著她一點(diǎn)點(diǎn)搓出來,攤上這么一個混賬爹,女兒過的比同齡的孩子苦,女人覺得對不住女兒。她得讓女兒過得好一些哩。
就在女人為了女兒的新衣新被,忙的沒日沒夜時男人卻說不讓女兒念書了,他要送女兒去城里當(dāng)保姆,不花家里錢還能掙錢,女人死活不同意,自己的一生已經(jīng)讓這個男人毀了,可不能再讓他禍害了女兒,女人不同意男人就狠狠地揍她。就在他們打得不可開交時女兒流著淚說,她樂意去當(dāng)保姆。女人知道女兒是不愿她挨打,因?yàn)檫@樣一個混賬爹,女兒從小生活得苦,還常常要承受村里人的閑言碎語,女人心疼女兒,也恨透了男人,女人想到這些女人就死活不撒手要跟男人拼命。最后女人被男人揍暈過去。醒來時女兒和男人都不見了。
女兒走了,女人心都死了一般,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女人想著,或許某一天女兒還會想念書,她還得替她存著錢,又或者過幾年女兒遇見了好人家,要出嫁他得給她攢著嫁妝,可不能讓女兒和自己一樣兩手空空地出嫁,當(dāng)?shù)幕熨~,這當(dāng)娘的可不能含糊,要給閨女長臉呀!這樣想著女人就掙扎著下床,繼續(xù)里里外外的操持這個家,夜以繼日地搓繩子、打草鞋。和男人斗智斗勇一門心思給女兒攢錢。
三年過去了,很少回家的女兒,突然回來了,女兒告訴她自己要開洗腳城當(dāng)老板了,女人感到不安,女人不知道洗腳城是個什么玩意兒,可是她明白那一定得要很多的錢,不滿二十歲的女兒哪來那么多的錢。女人很擔(dān)心,一再追問女兒錢哪來的,女兒避而不答只是讓她放心,還說洗腳城辦好了賺了錢接她去城里享福。倒是男人很高興,還屁顛屁顛地收拾了東西說要去城里給女兒幫忙。女兒走后女人更加不安,她做夢都期待女兒過得好,可是這好卻來得太鬧心。
沒過多久,女兒出事了,讓人騙了,洗腳城倒閉了,錢讓人卷走了,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女兒匆匆逃走了,倉皇之中女兒只留給她一封信,當(dāng)看到“墮胎三次”時,女人幾乎暈倒了。還未等驚魂甫定的女人緩過神來,討債的人就踏破了門檻,緊接著法院的傳票也到了,警方追查女兒下落的那一段,女人還被拘留了一晚上。家里的糧食牲畜全都讓討賬的人帶走了。
這場變故,女人幾乎崩潰了,她思念女兒,擔(dān)心女兒,還得應(yīng)付紛至沓來的債主。女人含著眼淚把一分分?jǐn)給女兒的嫁妝拿出來給女兒還賬,悲傷和驚恐讓女人衰老得驚人,掙扎著種完那么多的田地了,女人就坐在門前給人搓繩子,打草鞋。女人想只要自己還有一口氣,就得給女兒還債,她可不希望哪天女兒回家了還被債主追得到處跑?墒乾F(xiàn)在耕地差不多都用機(jī)械了,牛都很少了,誰又會要那么多的繩子了,穿草鞋的人也不多了。女人又開始養(yǎng)些雞和豬。那些年的日子真是苦。從地里收回來的苞米還沒曬干就被索債的人用車拖走了,豬剛到出欄的時候也就被牽去抵債了,
有時好不容易躲躲藏藏養(yǎng)頭豬殺了過年,肉還沒熏干,就被債主悉數(shù)取走。每當(dāng)債主在家里翻箱倒柜,逼問女兒的下落時,女人就坐在門口呆呆地搓繩子,沒有一滴眼淚說不出一句話。
日子苦或者不苦,總會一天天過去,債務(wù)漸漸還清,幾年來杳無音訊的女兒也聯(lián)系上,女兒結(jié)婚了,還生了一個虎頭虎腦的兒子,看著女兒生活得不錯,女人深感安慰。女兒說沒臉回家鄉(xiāng)了,想接女人去外地享福,女人和男人匆匆去看了一眼就拖著男人回來了。只要女兒過得好就行了,她不想增加女兒的負(fù)擔(dān),也不想破壞了女兒家的和氣。
女兒定期寄錢給女人,不許女人再種那么多的地,更禁止女人沒日沒夜地搓繩子。男人不再欺負(fù)女人了,女兒說了如果他敢欺負(fù)女人就不再給他錢。女兒一切安好,飄飄搖搖的家也終于安定下來了。女人覺得前所未有的滿足?墒呛芏鄷r候女人覺得很孤單,似乎操勞了一輩子她依然只是一個人。女人變得愛胡思亂想了。女人時常捧著女兒和外孫的照片看,女兒真好看,小孫子也很可愛。女兒過得好她很開心,可是又很落寞,十多年前每天陪在她搓繩子的女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女人了,雖然自己一生的煎熬都只為讓女兒幸福,可是幸福了的女兒離她卻是那么的遙遠(yuǎn)。男人有了錢每天樂得逍遙,不再找女人麻煩,兩個人很少講話,有時幾天才能見一面。那個男人,她洗衣做飯伺候了一輩子也欺負(fù)了她一輩子的男人,似乎跟她也沒什么關(guān)系,這一生他是她眾多苦難的根源,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幾乎到了漠視的地步,連恨都不難么明顯。有時女人會想想自己的母親,她會有些怨母親,覺得她不夠疼自己。女人偶爾也會想想幾個妹妹,姐妹間來往很少,她覺得姐妹們離她也好遠(yuǎn)。女人常常會有存在感缺失的感覺,這一生滿是創(chuàng)痛,為的就是讓他們都能生活得安定,可是生活真的安定時,女人又覺得這份安定跟她沒有關(guān)系了。女人有時會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病了。
女人想她得找點(diǎn)事來做,打發(fā)時光。女人老了,地里的活干不動了,手時常發(fā)顫,眼睛不太好使,織毛衣納鞋底都不行了。女人又開始搓繩子,搓繩子的時候女人很安靜,甚至有些幸福。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為會搓繩子而感到高興,這一輩子搓繩子似乎就是她的事業(yè)。年輕時搓繩子,讓她得以養(yǎng)家糊口,現(xiàn)在搓繩子又讓她斬?cái)嗔四切┖紒y想,F(xiàn)在早已沒有人買搓的繩子了,女人搓的繩子就一直攢在屋檐下,繩子越積越多,女人干脆收拾了一間房子,把繩子挪進(jìn)去,把自己的被褥也搬進(jìn)去,鋪在那堆繩子上,困了就鉆進(jìn)被子里睡一會,醒著的時候就搓繩子,只是女人依然是借著清澈的月光搓繩子從不點(diǎn)燈,其實(shí)搓了一輩子,閉著眼也能搓吧。
八月十五的晚上,男人不知去了哪里,鄰居見過節(jié)女人家也沒個燈,進(jìn)去瞧,女人已經(jīng)去了,靠在那堆繩子上,手里握著還未搓完的繩子……
女人的后事很快辦完了,只是那堆繩子不知如何處理,最后大家決定在女人的墳前燒給她,黑煙足足冒了一天一夜,整個村子都是繩子燒焦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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