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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歌尋蹤 攖寧
在歷史上,琴歌是流傳甚廣的一種古琴演奏方式。這種演奏方式直至明末清初虞山派興起,才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而其隱退,與古琴構(gòu)造及用材的特殊性、講究口傳心授的傳統(tǒng)、演奏者需要極高的專業(yè)質(zhì)素有關,更與大樂必易的美學理念、簡淡清遠的文學風潮、以及相對壓抑的時代背景有關。是在剛剛開始學《關山月》這支小曲子的時候吧,偶然的機會,買到了風潮唱片公司發(fā)行的琴歌專輯,很巧,主打的曲子正是《關山月》,那是臺灣范李彬先生自彈自唱的,更是當代第一張由琴人自彈自唱的琴歌唱片。初次聆聽,覺得很新奇,特別是中有幾曲民謠的彈唱,在古琴慣常表達的高遠幽情之外,更窺得另一番市井紅塵的氣息。于是想起孔子在武城所聽到的“弦歌之聲”,驀然驚覺,原來在遙遠的年代里,古琴正是這樣邊彈邊唱、一路走來的啊。那么,從什么時候開始,弦歌之聲漸行漸遠?又是什么原因,讓不歌而弦成為琴樂的常態(tài)?這樣的疑問,在焚香撫琴的時刻常常涌現(xiàn),而終于,在很多個翻檢古書的夜晚之后,零零星星的斷想漸漸成型;于是,有了這篇小文。
一 琴歌史簡述
在近人所著的音樂史上,最早的琴歌,只有南宋姜夔《古怨》(1202年)、陳元靚《事林廣記》(1269年)中的《黃鶯吟》二曲。而事實上,中國古代在相當長的歷史階段中,絕大部分的樂器都與聲樂分不開:夏商的“樂舞”是歌舞樂三位一體的;周代的“琴歌”是古琴與歌唱的結(jié)合;漢代的“相和歌”是絲竹與歌唱的結(jié)合;“鼓吹”當中也有唱。傳統(tǒng)笛子分成梆笛和曲笛:梆笛北派,為梆子腔戲曲伴奏;曲笛南派,為昆曲伴奏。這樣的區(qū)分今已不多見,不過,從稱謂看,依然可見聲樂留下的痕跡。
在先秦,《尚書·皋陶謨》中謂 “琴瑟以詠”, 在《益稷》中則說得更為詳盡:“博拊琴瑟以詠”,可見琴瑟正是用來應歌的。孔子刪定三百篇詩,更是皆可為琴曲。如宋代朱長文《琴史·聲歌》中所提到那樣:“歌則必弦之,弦則必歌之”①,孔子之刪詩,皆弦歌之;而至漢世,遺音尚存者還有《鹿鳴》、《騶虞》、《鵲巢》、《伐檀》、《白駒》五篇——這是漢末蔡邕的《琴操》明確記錄的,而他在《琴操》中所記下的《九引》、《十二操》和《河間雜歌》,亦都是傳統(tǒng)的琴歌。在魏晉以前,琴歌可以自彈自唱,也可以由別人來伴歌表演,或加入洞簫(即漢時長笛)伴奏伴唱。這可以從出土的漢代陶俑得到證明②;亦可以從當時人的文字記載中得到印證,若嵇康《琴賦》中所敘寫的“激清響以赴會,何弦歌之綢繆”,③又若《宋書·樂志》所描述的“絲竹更相和,執(zhí)節(jié)者歌”①,都可約略窺見當
、 宋·朱長文《琴史·聲歌》,《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839冊,頁65。
、 四川資陽出土漢陶俑有自彈自唱的塑形。
、邸段倪x》卷18,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頁842。
時拊弦安歌、更唱迭奏的場景。
直到元代,古琴音樂中琴歌這一形式還是與獨奏的形式并存的。從明代中期起,才漸漸看到琴壇有一些排斥琴歌的議論。不過,在文人交游中,依舊是弦歌不輟的一派舊景。明季吳梅村有《贈琴者王生序》,是贈琴人吳郡王愚的文章,描述了鼓琴之際,“又從而歌之曰:葛蔓蔓乎雨冥冥,楓林黑兮陰火青,望故鄉(xiāng)而不見,語白骨乎空城……”⑥是直接來自文學記載的例證;而在現(xiàn)存明代20多種刊本譜集中,有旁詞的琴曲仍然不少。舉其犖犖大者,有:龔經(jīng)《浙音釋字琴譜》(1491年前)、黃士達《太古遺音》(1515年)、黃龍山《新刊發(fā)明琴譜》(1530年)、徐時琪《綠綺新聲》(1597年)、楊掄《太古遺音伯牙心法》(1609年前)、劉朝箴《燕閑四適之一琴適》(1611年)、蔣興儔《東皋琴譜》(1676年前)、程雄《松風閣琴譜》(1677年)、張椿《張鞠田琴譜》(1844年)。而謝琳在1511年刊印的一部《太古遺音》琴譜和楊表正在1585年刊印的一部《琴譜正傳》,一共有131個琴曲,全是有唱詞的,這更說明琴歌的余緒猶存。尤為重要的是,彼時因有如此之多的琴歌總集,“琴歌”理論也就浮出水面了,簡單地說,即是
①《宋書》卷21,樂志第3。
、凇对稹集》卷23,中華書局,1982年版,頁254。
③ 《劉賓客文集》,卷2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頁170。
、 《朱子全書》第2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頁223。
、 《蘇軾全集·詞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頁586、頁587、頁589。
⑥ 《吳梅村全集》,卷第35,文集13,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頁753。
強調(diào)彈唱琴歌時,應該“近文對音”。說這一理論特別“重要”,是因為,其后反對琴歌者,常以此為說。最有名也是最有攻擊性的,首推虞山派始祖嚴天池所說的:“聲音之道,微妙圓通,本于文而不盡于文,聲固精于文也。”“近世一二俗工,取古文辭,用一字當一聲,而謂能聲;又取古曲,隨一聲當一字,屬成里語,而謂之能文”。①琴學最重師門傳承,三百年來琴重“虞山”,刻意于聲,而不牽合附會于文,所謂“與俗工之卑瑣靡靡者懸殊”,此后琴歌便在士大夫中漸失地位。虞山派亦稱琴川派,其主要淵源正是南宋以來的浙派,特別是徐門的浙派。②宋末,徐宇(天明)傳曲都是無辭,明代中葉蕭鸞遂強調(diào)浙派徐門正傳應“去文而存勾剔”③,嚴天池在《藏春塢琴譜》中,還“間存一二有文之曲以便初學”;不過,到1618年刊刻的《松弦館琴譜》中,選曲已經(jīng)嚴守浙派規(guī)格,完全沒有琴歌的影子了。也就是說,從浙派到虞山派,古琴演奏的風格就是只彈而不唱的。
到1956年王迪參加古琴調(diào)查組到全國18個地區(qū)調(diào)查采訪時,搜集到的琴歌竟只有7首。由此,我們可以說,三百年來,雅樂或猶籍古琴以存,而弦歌之聲,確已悄然淡出中國音樂史。
二 內(nèi)在理路分析:原是凌波縹緲身
“絲不如竹,竹不如肉”④,或許是對中國人愛好聲樂最合適的表達了。古琴構(gòu)造之特別,決定了其能涵攝聲樂的某些特質(zhì);正是這些特質(zhì),使得琴與歌,先則能相和相諧,后亦能相分相離,而其分合,俱不影響對音樂美學的闡釋。從聲樂學的角度來說,人的嗓音,基本特征就是線狀發(fā)音,中國人每個字都有平上去入之分,這就使得發(fā)音具有多樣的線狀軌跡,古琴中吟、猱、綽、注、撞、逗、走手音等技法,正是將點狀音跡變?yōu)榫狀音跡,以與人的聲腔形態(tài)同構(gòu)。這樣的技法,想必自遠古就已經(jīng)甚為成熟。《說苑》所記載的“孔子聞哭聲甚悲,援琴而鼓之,其音同也”,即此謂也。更專業(yè)的敘述當推楊宗稷的《琴鏡釋疑序》:“余謂音之最足感人者,厥惟肉聲,樂之最美者,厥惟絲木合聲。而調(diào)和之音,實恃吟猱。吟猱以指,是又間以肉聲矣。……舉凡散人之嘯、羈臣之吟,嫠婦之泣,閨帷恩怨之語,疆場悲激之歌,廟堂賓嘉肅雍之章,琴能擬之。”⑤確實,七弦琴彈弦發(fā)聲,與瑟與箏等有品柱之彈弦樂器撥一下發(fā)一聲不同,琴有指板,而無品柱,故可用移指變音之法,在彈出一聲之后,乘其余響悠然之時,移動按弦之指,改變音高,得出另一音乃至更多的音。以如是的技法操琴,樂音自然連接得緊密圓滑,很有 “如歌”的情味;而其韻味之特殊,更比二胡等擦弦而成之聲為輕靈微妙。既然古琴的音色能與人聲相似相合,操縵而歌的形式在遠古的音樂中地位特重,便顯得順理成章?鬃觿h詩三百,俱可弦歌,即是最好的證明;而到了明代,曲家王驥德說 “關雎、鹿鳴,今歌法尚存,大都以兩字抑揚成聲,
① 嚴瀓《琴川匯譜序》!段臏Y閣四庫全書·子部》145,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839冊,頁80。
、 參考劉承華《古琴藝術論》,江蘇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③ “庖犧之世,有音無文者也。后人釋以文,妄矣。謹依先生去文以存勾剔。”蕭鸞《杏莊太音補遺》第一曲《宮意》注。明嘉靖刻本。
、 唐,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頁26。
、 楊宗稷《琴學叢書》,中國書店1959年版。
不易入里耳”①,則恰可見證琴歌始而失真、繼而失傳的歷史。
制琴的用材,自來即甚有講求。《鄘風·定之方中》:“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梓與桐,因其質(zhì)地輕柔、紋理細膩,共振性較好,便成為用來制作共鳴箱底板的上佳選擇。古琴的選材取向,是虛,是清,明代胡文煥在《文會堂琴論》更著《取材》一章,特為標舉:“凡音之起,虛所生也,故莊子曰:樂出虛。虛則通,實則礙。礙則不通,樂何由作?惟桐之材,心虛而理疏,舉則輕,敲則松,擊則脆,扣則滑。輕、松、脆、滑,是謂四善。四善之備,以虛而已”②,由是所暗示的音樂美學,正與虞山派所倡微妙圓通之音、取中致和之道相一致。明清以還,唱論重“情”, 以李贄《琴賦》、張琦《衡曲麈譚》為代表,主張聲情并茂,“設身處地,形容逼真”;琴論重“意”, 以《溪山琴況》為代表,以“淡和”為美,主張禁情、禁聲、禁欲、禁變。 “聲樂”與“琴音”有了分歧,而此分歧,亦恰可促兩者各行其是。弦歌分離,而“興到而不自縱,氣到而不自豪,情到而不自擾,意到而不自濃”的 純古淡蕩之音便成為了琴學正宗。
從琴歌的傳承上來說,其自身亦有不可克服的弱點。琴歌講究口傳心授,在交通阻隔的時代里,面對隔村帶侉的方言特色,未免就力不從心。中國古琴譜子的特點之一,就是只標指法,不標節(jié)奏。古琴傳承的通常形態(tài)是授琴學藝,若劉鐵云序《廣陵》新譜所云:“琴學重譜,尤重師傳”。授受彈奏的技法相對比較容易,學生手摹心追,必能有所獲得;若要傳授唱法,則存在一個語言障礙的問題。中國大多數(shù)民族使用的語言屬漢藏語系,其特點之一即聲調(diào)起伏較復雜。從整體來說,中國語言的發(fā)聲部分就囊括了喉音、牙音、舌音、舌頭音、舌上音、齒音、正齒音、齒頭音、唇音、重唇音、輕唇音、半舌音、半齒音,等等,再加上全輕音、次輕音、全濁音、次濁音,……導致元音有舌面元音、舌尖元音、卷舌元音、鼻化元音之辨,輔音按發(fā)音方法有塞音、擦音、塞擦音、鼻音、邊音乃至更細的類別。“隔村帶侉”是常態(tài),而琴歌的演唱,最基本的要求就是“鄉(xiāng)談折字”。依查阜西先生在《中國器樂廣播講座》中講述,“鄉(xiāng)談”就是方言,“折字”就是要求在演唱時用自己純正的方言,把琴歌中每一字的“四呼開合”和“四聲陰陽”結(jié)合起來,折轉(zhuǎn)到譜音上去。③如上所述,要用“純正的方言”何其之難;而琴譜的“對音”例不寫出“折字”,全靠琴歌演唱者在譜外“透韻”。于是我們在古典文獻中所看到的以琴會友時,不妨吟唱琴歌,但如果要拜師學藝,則多是學習彈琴的技法,恐怕正是因琴歌的學習有此一先天的障礙之故。
琴歌演唱本身所需要的專業(yè)質(zhì)素亦相當之高,這也成為琴歌流傳不能深廣的又一重要原因。古琴獨奏時,只要“凝神、凈氣”;唱琴歌就要加上“正字、全腔”。也就是說,不但要以呼吸控制板眼、緊慢、頓挫、仰揚,要理解如何怎樣運氣到丹田,正確地蓄氣、換氣和噴氣,更要使用“鄉(xiāng)談折字”,以方言正確地透出聲、韻來④,要把樂句的音和文,包括與每一個樂句有關的氣口、音色、強弱、緊慢、神情等多種因素綜合地理解透徹。此外,古琴演奏大幅度(如八度、十六度)的音程十分方便,而且,由于弦長,節(jié)點多,其振動的基音極為豐富,因此,大幅音程間的包容性極強,往往打破單純的旋律進行,在連貫的旋律中出
、 《王驥德曲律》卷4“雜論”第39(下)。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頁206。
、 明,胡文煥,《文會堂琴論·取材第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齊魯書社。
③ 《查阜西琴學文粹》,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5年,頁409。
、 包括“土聲樂”的“咬字”、“口形”、“透韻”、“尖團”,“開合”,“頭腹尾”、“四聲陰陽”、“噴口:種種語匯的概念” 。參考查阜西《中國古代音樂名作講稿》。
現(xiàn)低八度甚至十六度的音,與旋律上的音形成應和,而同音異弦①更給演唱者增加了極大的難度。綜上所述,要唱好琴歌,需要相當?shù)挠柧?相對純粹的彈琴養(yǎng)性,這樣的訓練更帶有“技藝”的成分,很難說不為文人雅士所鄙。“近世琴家所謂操弄者,皆無歌辭,而繁聲以為美。其細調(diào)瑣曲雖有辭,多近鄙俚,適足以助歡欣耳。按鄭樵《通志》謂琴之九操十二引皆以音相授并不著辭,琴之有辭自梁始,至今琴家諸譜皆以無辭者為勝”,恐怕正是此種心態(tài)的自然發(fā)露。
三 外在機緣分析:心事惟有玉闌知
弦外之聲本是儒道相通的美學理念。如《樂記》所云“樂由中出,故靜。禮由外作,故文。大樂必易,大禮必簡。簡易之至,以至于無聲之樂”;《莊子·天道》所云“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者也,而世因貴言傳書”;而在《呂氏春秋》和《列子》中,伯牙子期的故事、“沉魚出聽”、“六馬仰秣”的典故,則更形象地敘說著依于器樂演奏本身的無窮魅力。熟于人口的陶詩“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是中國古代文人共同的心聲,更還比專業(yè)的詮釋表達得美。②原來,在中國儒道兩家的原典中,人的精神,自已是無限的存在,如是,則焉用辭為?語言的有限性,最早是老子提出來的。原因在于“道”是超驗的,永遠處于不確定的、非現(xiàn)成的狀態(tài),到莊子《齊物論》,語言不僅是限定,更是對“道”的破壞③。而音樂語言,正是從工具性的語言,一蹴而成為自適性的語言,指向無取、無用的瀟灑境界,呈現(xiàn)自愛、自娛的豐富心靈。由樂器而來之聲,因其性格上之“和”而可以通向此無限的境界;無聲之樂,乃是在被限定了的藝術形式的否定中,肯定了最高而完整的藝術精神!墩撜Z·陽貨》:“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爾”,自先秦起,弦歌之聲即是學道,且此道下可逮于百姓。正所謂“樂以象德,琴以修身,淡然其性,溫乎其人”④也。淡由玄出,淡是由有限通向無限的連結(jié)點。藉弦上之音,發(fā)弦外之趣。道境無聲,道人廢弦,其始也藝境,其終也道境,所謂“默契羲皇太古心”,所謂“日日高風詠有虞”,原是中國藝術精神旨趣所在。
雖說音樂并不需要假于語言,然而,若馬端臨所云:“詩者,有義理之歌曲也;后世狹邪之樂,則無義理之歌曲也”;朱熹所云:“詩之作,本言志而已。方其詩也,未有歌也;及其歌也,未有樂也。以聲依永,以律和聲,則樂乃為詩而作,非詩為樂而作也。詩出乎志者也;樂出乎詩者也。詩者其本,而樂者其末也”;鄭樵所云:“古之詩曰歌行,后之詩曰近古二體。歌行主聲,二體主文,詩為文也,不為聲也。律其辭則謂之詩;聲其詩則謂之歌。詩者,樂章也,或形之歌詠,
、 同音異弦,是指同一音高的大部分音,在七根弦上都能找到。但七個音由于左指按弦的徽位不同,其參加振動的弦長便不同,再加上各弦粗細有別,所彈出來的聲音便相應有所不同。
、 (元)陳敏子《琴律發(fā)微》(琴書大全):“于聲而求意,所尚初不在辭”;而到《溪山琴況》,“希聲”被解釋為“所謂希者,至靜之極,通乎杳渺,出有入無”,“調(diào)古聲淡,漸入淵源,……此希聲之引申也。”
、廴纭吨庇巍罚“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寓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
、 曲瞻《聲律圖贊》。明成祖敕撰,明內(nèi)府寫本《永樂琴書集成》,頁1649,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版。
或散之律呂,各隨所主而命。主于人之聲者,必有行,有曲;散歌謂之行,入樂謂之曲。主于絲竹之音者,則有引,有操有吟,有弄,各有調(diào)以主之。攝其音謂之調(diào),總其調(diào)亦謂之曲”,可知兩者時有夾纏不清,于是有了后人一再的研究與闡述。①詩樂同構(gòu),而文字弦歌,各擅其絕,彼此的互動便因此有了相當?shù)目赡芎妥銐虻睦碛。《文心雕?middot;神思篇》:“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到蘇軾《送參寥師》:“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再到陳繼儒《容臺集敘》:“凡詩文家客氣、市氣、縱橫氣、草野氣、錦衣玉食氣,皆鋤治抖擻,不令微細流注胸次,而發(fā)現(xiàn)于毫端……漸老漸熟,漸熟漸離,漸離漸近于平淡自然”,嬋緩靡曼之聲讓位于純古淡蕩之音,一直到清代的王士禎——應該說明的是,他亦是虞山派的直接傳人②—— “興象飄逸”的美學特色、“味外之味”的精神體驗,恰好與《溪山琴況》二十四論所標舉的“和、靜、清、遠、古、淡、恬、逸、雅、麗、亮、采、潔、潤、圓、堅、宏、細、溜、健、輕、重、遲、速”③深相印證,正可視為時風所披。
其實,王士禎之以“神韻”論詩,若其語“嵇語妙在象外”④,“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此性情之說也……筆墨之外,自具性情”⑤,實與中國傳統(tǒng)美學理論中的標舉興象一脈相承。從司空圖到嚴滄浪,所謂“若遇高手如康樂公,覽而察之,但見情性,不睹文字,蓋詣道之極也”⑥,正是這一路風格的最佳詮釋。為什么是偏偏到了晚明以后,弦歌才真正淡出?僅僅是美學思想的變化么?翻開平津館叢書本的《琴操》⑦,援琴而弦、歌畢從死的例子不勝枚舉。如《貞女引》中的魯漆室女,因為人所疑,自傷懷結(jié),歌貞女之辭,自經(jīng)而死;《思歸引》中的衛(wèi)女,因拒絕夫死子娶的習俗,拘于深宮,思歸不得,自縊而死;如《崔子渡河操》中的崔子不得后母歡心,以渡河為辭,系石于腰,自沉而死;……讀到這樣的故事之后,我們比較容易認同這樣的說法:“大抵作琴操者,或為孤臣孽子,去婦棄友,宛結(jié)憤郁有感于中,不得已而以其言托之于音,而不忍明言君父之過,或賢者憤時嫉俗,有所譏刺,發(fā)之為聲,拘于忌諱而不敢明言其事。”⑧而古琴音樂在表情達意上自有其特別深廣豐富的表現(xiàn)力。以浙派始祖郭沔所作名曲《瀟湘水云》為例,“每欲望九嶷,為瀟湘水云所蔽,以寓慻慻之意也”,正深藏韓侘胄被殺,張巖作為支持者被黜的一段故事。琴曲和云聲二段,輕音緩度,天趣盎然,不啻云水容與。至泛音后,指無沮滯,音無痕跡,忽作云馳水涌之勢。整體不失古音委宛、寬宏澹茂之趣,細聆則深涵重重跌宕、幽思深遠之旨。晚明之后,
① 錢鐘書先生所謂:“詩、詞、曲三者,始皆與樂一體,而由渾之劃,初合終離。凡事率然,安容獨外。”特有會心之處,更是最好的總結(jié)。《談藝錄》,中華書局1996年版,頁27。
、诠欧蛴谕るs錄》卷3:“‘白首文章老巨公,未遺許友入閩風。如何百代論騷雅,也許憐才到阿蒙。’今將五十年,回思往事,真平生第一知己也。”正是追憶自己年輕時蒙錢牧齋青眼獨加的一段緣分。而錢牧齋的《序》和贈詩五古一首更是被冠于《漁洋山人精華錄》之開卷處的,可見牧翁在已經(jīng)成為詩壇領袖的王士禎心目中誠有特別之地位。
、 《溪山琴況》,康熙十二年,蔡毓榮刻本。
、 王士禎:《古夫于亭雜錄》卷2。《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
⑤ 王士禎:《香祖筆記》卷8!段臏Y閣四庫全書·子部》。
⑥《詩式校注》,唐·皎然著,李壯鷹校注。卷1,《重意詩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頁42。
⑦ 《琴操》有1800年以前王謨《漢魏遺書鈔》輯本,本文采用1805年由孫星衍做過?钡摹镀浇蝠^叢書》本。兩者體例雖不同,文字大體相同,順序略有小異處,多為調(diào)適文氣,而《平津館叢書》本更暢,故從此本。
、 清·王坦《琴旨》。素堂,乾隆十一年刊印本。
自乾隆三十年修四庫全書,焚禁之烈,何異秦火。小人挾睚眥之怨,借影響之詞,有司則見事生風,多方窮鞫。半桃啗君,憎愛殊觀;一口吐息,吹噓異同。失意傷時的賢人烈士,結(jié)恨沉憂每寄以聲韻,作詩則典故深曲,為文則隱語迭現(xiàn)①,“拘于忌諱而不敢明言其事”也,琴歌的直抒胸臆為撫琴之寄意深遠所代替,良有已也。
四 結(jié)語
明末,越中張岱發(fā)起絲社,月必三會,其小檄有曰:“非關匣里,不在指頭,東坡老方是解人;但識琴中,無勞弦上,元亮輩政堪佳侶。既調(diào)商角,翻信肉不如絲;諧暢風神,雅羨心生于手。從容秘玩,莫令解穢于花奴;抑按盤桓,敢謂倦生于古樂。”②張宗子畢竟是最知時代消息亦最知操縵甘苦的解人,淡淡幾筆文字,俱見悠遠之思、沉郁之韻,正所謂玉笛無聲、詩人有句,驀然將浩蕩的感喟引向深深的歷史潛層。
、 章炳麟《訄書·別錄》:“初明之亡,有合肥龔鼎孳、吳吳偉業(yè),皆以降臣善歌詩,時見憤激,而偉業(yè)辭特深隱,其言近誠。”華夏出版社2002年版,頁285。
② 張岱,《陶庵夢憶》,卷3,《絲社》,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頁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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