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邪西毒》剪輯技巧解析

　　《東邪西毒》很多人都說難懂。香港電影學會剪輯課教材影片，該片剪輯師譚嘉明主講，每年亦有很多學生抱怨看不懂。這當然與其錯綜復雜的情節(jié)及拼接的敘事結(jié)構(gòu)有關(guān)，但更多的是與其強烈的影像表現(xiàn)力和不按常理出牌的剪輯方式有關(guān)。下面對該片剪輯技巧的特色進行解析。

　　1.獨具特色的正/反拍剪輯

　　正/反拍剪接是基本的剪輯技術(shù)，每一部主流電影，甚至很多實驗電影都會采用。

　　王家衛(wèi)的電影也經(jīng)常沿用傳統(tǒng)的正/反拍剪接方式。較主流的《旺角卡門》不用說，《東邪西毒》中也有出現(xiàn)，例如剛開場不久，張國榮飾的歐陽峰與劉洵飾的對手打斗，便有幾個人對剪的正/反拍。但這種主流的剪輯手法，在《東邪西毒》內(nèi)一般都出現(xiàn)于過場式或較次要的時刻。在重要的戲劇場面，剪輯師采用違背了約定俗成習慣的剪輯方式，因此令人有“不知他說什么”的感覺。該片獨特的正/反拍剪接風格，有以下數(shù)種方式。

　　(1)多用雙人鏡頭

　　一般主流電影，兩個角色的對手戲都采用雙人鏡頭及單人鏡頭對剪的方式。甲與乙交談，首先同時見到兩人，跟著一個甲的單鏡、乙的反應(yīng)鏡頭，然后再回到雙人鏡頭或甲乙對剪。而《東邪西毒》的剪輯刻意違背這種方式，大量應(yīng)用雙人鏡頭。例如黃藥師第一次探望歐陽峰，兩人風馬牛不相及地在屋外帳篷下的遠鏡中坐著，黃在桌旁提到“醉生夢死”，歐陽遠遠地坐在墻上，身體向著外面蒼涼的景色，頭卻轉(zhuǎn)過來聽。在朦朧的暮色或陰暗的燈光下，我們只聽到黃的獨白，看不到兩人的表情，發(fā)言者的口形更不用提了。直至談話的末段，才接到黃的中鏡，讓我們看得清楚點。跟著接到一個歐陽的正面特寫，好像是他的反應(yīng)鏡頭，細看之下，背景卻已移至室內(nèi)，聲帶上亦響起他的旁白，顯示已進入了別一場戲。

　　這種剪輯及場面高度，營造出強烈的疏離效果，阻止了觀眾對角色的認同及對電影的投入，令他們難以產(chǎn)生一般觀影的感情反應(yīng)。例如上文提到的歐陽峰特寫，時間非常短暫，一般觀眾可能根本未有機會看清楚更換了背景，只直覺地感到有了變動，更增迷惘之意。

　　(2)沒有反應(yīng)鏡頭

　　承接上文，觀眾誤會歐陽的特寫為反應(yīng)鏡頭，因為這是一般電影的剪輯策略�！稏|邪西毒》令人困惑的地方，就是經(jīng)常違反了觀眾的期待。黃藥師說話，我們自然想看到歐陽峰的反應(yīng)，一般電影也會滿足我們的期待。該片剪輯巧妙的地方，是那一個歐陽峰的特寫，又起碼交代了他的部分反應(yīng)，不過這反應(yīng)卻發(fā)生在另一場戲中!

　　貫穿《東邪西毒》，剪輯風格不斷觸犯著我們的期待，拒絕為我們提供反應(yīng)鏡頭，最明顯的例子是介紹歐陽峰為殺手經(jīng)紀人的戲。他在大特寫中對著鏡頭說話，對象是右方前景只見到黑黑的背影的人。歐陽峰巧言令色地引誘這個無名人去買兇，但剪輯師從頭到尾不讓我們看到他的面貌。只有正拍，沒有反拍鏡頭。

　　另一個例子是楊采妮飾演的無名女子，請求歐陽峰雇大夫照顧洪七。歐陽語帶譏諷地說：“可惜我家沒有雞蛋……你是最擅長用雞蛋請人做事的。”他邊回應(yīng)邊喝水，畫面停留在他的面部特寫，沒有剪到她的反應(yīng)。直至他喝完水，去到她身后說：“我是不會救他的”，我們才在雙人鏡頭的特寫中見到她的反應(yīng)鏡頭。

　　(3)從單人鏡頭到雙人鏡頭的長鏡頭

　　《東邪西毒》中，省略反應(yīng)鏡頭而改用雙人鏡頭的剪輯策略，有時則以長鏡頭畫面出現(xiàn)。慕容嫣與歐陽峰討論她“哥哥”，兩人圍著一個鳥籠談了好長一段話，但剪輯師只用了一個鏡頭。長鏡頭中慕容、歐陽、鳥籠、籠的影子、鏡頭焦點都不斷移動，婆娑起舞地彼此配合。他說話時，也沒有剪到她的反應(yīng)，反而安排他慢慢地走到她身旁或身后，鏡頭則跟著他從單人鏡頭搖到雙人鏡頭，讓我們同時見到說話的他及反應(yīng)的她。稍后“哥哥”慕容燕出現(xiàn)，也應(yīng)用了同樣的剪輯手法。

　　(4)畫外音的剪接運用

　　《東邪西毒》的剪輯，喜歡安排畫外音作為剪接點的重要元素。

　　無名女子請歐陽峰幫助洪七，鏡頭中我們只看見聽而無心的他，而看不到苦苦央求的她，等如一個斷裂的反應(yīng)鏡頭。換一種說法，是只有反拍鏡頭，而沒有推動它的正拍鏡頭。

　　又例如夕陽武士的出現(xiàn)。電影從他的妻子撫摸馬匹的場面接到一個酒碗的特寫前，畫外響起黃藥師的聲音：“介意我請你喝杯酒嗎?”黃的手正想倒酒，但武士的聲音在畫外回應(yīng)：“我今晚只想喝水。”倒酒的手停在半空，還未退出畫面，水舀子已從桌下出了場，接下來的鏡頭中，黃慢慢地為酒碗注上了水。三人間復雜的關(guān)系，在畫中人、畫外音、回憶/想像間一連串巧妙的剪輯中，得到了含蓄的交代。

　　以上各種方式，都是違反觀眾期待的正/反拍剪輯技法，在角色之間制造了特異的關(guān)系，含蓄但有交地表達了電影中愛恨纏綿、迷惘錯亂的感情瓜葛。

　　2、令人困惑的視點剪輯

　　約定俗成的電影文法，剪輯規(guī)律很大程度上依據(jù)視線的一致性。意思是說。從一個鏡頭接到另一個，視線是應(yīng)該銜接的。《東邪西毒》的剪輯雖然非常獨特，但并非石破天驚的離經(jīng)叛道。不過，由于他別樹一格的場面調(diào)度，往往產(chǎn)生令人迷惘的剪輯效果。

　　(1)目不交投的角色

　　電影畫面中，角色交談時往往目不相接，而且身體更朝著不同方向，以構(gòu)圖表達隔膜。上文討論的歐陽峰與黃藥師在屋外對談的場面是典型例子。其他如夕陽武士與無名女子的答問、歐陽峰請洪七吃飯等場面，這種情況都不斷出現(xiàn)。這種特別的場面調(diào)度，往往令觀眾不能依循視線的一致性去理解電影的剪輯，因此會有摸不著頭腦的感覺。

　　黃藥師喝完“醉生夢死”后與歐陽峰交談一段，剪輯師先給我們一個中景，銀幕右方是轉(zhuǎn)動的鳥籠，左方則是倚墻的歐陽峰，與畫外的黃藥師談了幾句。跟著接到一個全景，鳥籠在銀幕左上角轉(zhuǎn)動，黃則在中間偏左的位置坐在地上。本來鳥籠的存在已為我們設(shè)立了角色的位置，即歐陽在籠的左方、黃在籠的或方。但歐陽在中景里，目光卻向右方凝望，令我們真覺上以為黃是在他左方，兩個鏡頭的連接便有突兀之感。其實我們只要了解，他們談話時沒有彼此直望，便不會有問題。而對白中，歐陽也特別問黃為何盯著鳥籠，更為我們安排了線索。

　　跟著，剪到一個雙人鏡頭，歐陽側(cè)面的大特寫在銀幕右方，左上角是鳥籠，坐在地上的黃則在中間。這個鏡頭有幾點令人迷亂的地方。一是歐陽峰這回定晴地望著黃，后者則在銀幕上他的左方。此外，鳥籠在左上角轉(zhuǎn)動，更將兩個角色同時安排在籠的右方。

　　這是剪輯師玩弄空間與調(diào)度的手法。首先，歐陽的凝視可解釋為他已經(jīng)轉(zhuǎn)過頭去看著黃。而兩人的位置則是攝影機移動了一個90度與180度間的角度，將角色與鳥籠的地理關(guān)系重新界定了，雖然沒有違反基本的“180度定律”，仍然令我們有無所適從的感覺。

　　這種做法，挑戰(zhàn)了電影語言文法。雖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與人交談，確實經(jīng)常都會目不交投，但電影在發(fā)展過程中，視線的一致性已經(jīng)成為了剪輯的定律，剪輯師因此常常努力在鏡頭調(diào)度上維持這種一致性，例如一個角色往右下方望，接到與他對話的角色便會往左上方望。《東邪西毒》不以為然地違反了視線的一致性，產(chǎn)生了奇趣的剪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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