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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中宋江的形象分析
【摘 要】 《水滸傳》復雜而矛盾的接受史源自于該書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大體而言，儒文化和俠文化是其中最重要的思想主干。基于理性精神的儒家文化和基于感性沖動的俠客文化，既矛盾又統(tǒng)一地存在于宋江等主要人物身上，使個體的心理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為一種血性與理性相互交織的秩序。這是《水滸傳》中儒、俠文化的基本表現(xiàn)形態(tài)。
【關(guān)鍵詞】儒文化 俠文化 理性血性 心理結(jié)構(gòu) 水滸傳
一 宋江儒文化的心理內(nèi)容
在中國的幾部古典小說名著中，《水滸傳》或許是最惹爭議的文本之一，自其誕生之日始便聚訟紛紜，至今未有止歇。僅就該書主旨命意及與其密切相關(guān)的宋江形象的研究來看，已經(jīng)林林總總，異說不下十數(shù)種，有些分歧還相當大。大致而言，明清兩代或主“忠義”說，認為宋江是“忠義之烈”;或主“誨盜”說，認為宋江是欲取趙宋而代之的“奸雄”，前者以李贄為代表，后者以金圣嘆為代表，兩者存在較嚴重的對立。建國以后，雖然受到政治功利、庸俗社會學等不良學風的影響，《水滸傳》研究一度淪為政治斗爭的傳聲筒，但總體成就上是大為進步了，各種研究方法和視角為大家所采用，真正形成了百家爭鳴的學術(shù)局面。經(jīng)過駁難和討論，學界大致認為“農(nóng)民起義”說、“忠奸斗爭”說和“市民”說立論較合理，而且互相之間存在互補的空間。
應(yīng)該說，《水滸傳》是一部相當復雜矛盾的書，在一些比較根本的問題如宋江形象、梁山起義的性質(zhì)上，任何閱讀者都能分明地感受到這些矛盾，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于發(fā)現(xiàn)它，而是如何解釋它，本文只從主要人物形象的文化內(nèi)涵的角度，來探討小說存在矛盾的原因。
欲解讀《水滸傳》一書，必先解讀宋江其人，但宋江又是個極為復雜、不易解讀的人物。金圣嘆感嘆：“讀此一部書者，亦讀一百七人傳最易，讀宋江傳最難也”(第35回回評)。于是，有許之為“忠義之烈”的，有斥其為奸雄假人的，有贊頌其人民性、革命性光輝的，有批判其妥協(xié)投降的，分歧之大恐怕為其他古典小說人物所沒有。還提出了“兩個宋江”的命題[1]。其實，宋江還是一個宋江，只不過其心理結(jié)構(gòu)上有兩個價值尺度，它們有時和諧有時悖逆地存在于宋江身上。
價值尺度之一是基于儒文化背景的對于群體秩序的歸附和維護�；蛘哒f是基于理性精神的儒文化心態(tài)。宋江作為中小地主出身的人，本來完全可以通過科舉進入仕途，但或許由于文才有限，他只做了衙門里的一名吏員，這與傳統(tǒng)知識者報國平天下的志向差距太大，但他并未灰心，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圍里周貧濟病，穩(wěn)定社會，“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第18回)，因此得到了及時雨的稱譽。后來，因為人命官司而流落江湖，他一方面與江湖豪杰交往甚密，一方面又不肯落草，陷自己于不忠不義，這說明他對正常的社會秩序仍然是維護的，對好漢們做私商生意的行徑并不贊同。江州劫法場之后，宋江再也不能在正常體制內(nèi)生存了，不得已上了梁山。上山后就一再宣稱“全借水泊里避難，只待朝廷赦罪招安”，打起“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的旗號，標榜“仁”、“忠義”、“同著功勛于國”等，都是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具體表現(xiàn)。為招安一事，他甚至不惜使兄弟間的矛盾公開化。招安成功后，他終于名正言順地為維護國家秩序而鞠躬盡瘁了，于是征遼、平田虎王慶、征方臘，一系列軍事行動令一百零八人死傷殆盡，直到最后受到不公正待遇而被賜死，他仍然忠心不悔地表白：“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而且為了不致激起秩序的再度混亂，他還將李逵這團烈火熄滅�？v觀宋江的一生行事可見，儒文化是他的心理根基，其孝義之名、其忠心之舉、其無辜賜死而無悔的結(jié)局，都應(yīng)從這一心理基礎(chǔ)得到解釋，以前評說宋江時，總說他搞投降主義，其實是不確的，宋江在本心上并沒有顛覆趙宋王朝和封建秩序之意，當然也就無所謂投降的問題。
但是，如果宋江僅僅只有儒文化的心理內(nèi)容，只有基于理性的精神，他就不可能成為眾多英雄豪杰信服的宋公明哥哥�！端问贰返仁妨侠镉涊d宋江“轉(zhuǎn)掠十郡，官軍莫敢攖其鋒”，明顯地對封建政體造成了破壞性沖擊，雖然在小說中被改寫成了為招安而與官軍對敵，削弱了階級對立斗爭色彩，增強了政治忠奸斗爭意味，但是黃人在《小說小話》里還是別具只眼地指出宋江形象的藍本是《史記游俠列傳》的郭解[2]。陳洪《金圣嘆傳論》中還具體指出了宋江性格的三個來源：一是“山大王”;二是由《史記游俠列傳》中郭解而來的俠義精神;三是儒家人格理想的忠孝思想。宋江心理結(jié)構(gòu)中的另一價值尺度就是快意恩仇，打抱不平的心性，這是基于生命血性的俠文化心態(tài)，其表現(xiàn)形態(tài)有：
二、俠的幫派性
宋江身為縣衙押司，卻從小“愛習槍棒，學得武藝多般”(第18回)，況且在衙門中辦事，多有結(jié)識江湖好漢的機會。結(jié)識的方法無非一是仗義疏財，盡力資助;二是以刀筆精通，吏道純熟而開脫人罪。書中第18回，有一句寫他“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只是周全人性命”，就隱約地透漏了宋江因私情而枉法的消息，一個典型的例子是他私放晁蓋。當宋江得知晁蓋的搶劫案正被官府偵察時，心里尋思的卻是：“晁蓋是心腹兄弟，他如今犯了彌天大罪，我不救他時，捕獲將去，性命便休了”，一個治安執(zhí)法系統(tǒng)的公職人員卻與搶劫案的首犯結(jié)為心腹兄弟，豈不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既然明知道劫奪生辰綱犯了彌天大罪，卻又冒著偌大干系通風報信，豈不是知法犯法?宋江對其中利害其實深知，所以他才在閻婆惜訛詐時，不惜將其殺死而亡命江湖。從正常的法制觀念來看，宋江私放晁蓋是首度枉法而錯，宋江殺惜是再度犯法而錯，兩次舉動都是只憑個人血性私情而置國家法紀于不顧。這其中體現(xiàn)的其實是游民社會的幫派性，是只講敵我私恩，不講是非，彼此認同合作的幫派性，也就是所謂的江湖義氣，它對正常的社會秩序無疑是具有破壞性的。
三、俠的反社會性
例子是宋江潯陽樓上的題詩，那可不是一般的酒后醉語，而是長期被抑后的心跡表露，看他《西江月》中的：“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絕句中的：“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等句，反社會性不是異常分明嗎?宋江被解至江州途中，眾好漢多次欲劫奪其上山，均為其所阻，似乎頗尊法度，此處卻又以“血染潯陽江口”作為一洗冤仇之快意，豈不自相矛盾?金圣嘆是不以“忠義”之名許宋江的，他認為宋江就是“不軌于正義”的盜魁俠首。第57回回評指出“私放晁蓋，亦誰逼之”，“潯陽題詩，反思報仇，不知誰是其仇”。這種基于幫派性之上的私恩私仇，對正常的社會性是具有破壞性力量的。但宋江又不是徹頭徹尾的俠士，其心理基礎(chǔ)仍然是儒家的，所以當黃文炳識破其反詩后，他就必欲除之而后快，不惜以異常殘酷的手段將其殺死(由李逵操刀執(zhí)行)。在這里，俠的手段又做了儒的目的的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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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宋江人物形象的復雜性
宋江心理結(jié)構(gòu)中儒、俠文化這兩種不同的文化背景共同交織成宋江既反抗又妥協(xié)的性格基礎(chǔ)。佚名的《讀〈水滸傳〉書后》有評論說：“英雄者一方有圣人性質(zhì)，而一方則有盜賊性質(zhì)者也�！盵2]在宋江身上，儒、俠文化幾乎呈現(xiàn)平行作用的格局，所以宋江形象最為復雜。
除宋江外，其他人物形象中也多有身具兩種文化形態(tài)者，典型的如林沖。以前的人物論多認為林沖的遭際最能體現(xiàn)逼上梁山的過程，林沖性格是由軟弱到反抗的典型，他體現(xiàn)了《水滸傳》人物性格塑造的發(fā)展變化的特點。其實林沖起先的一忍再忍，就是不想打破既有的體制內(nèi)生活，他對體制秩序的歸附心態(tài)是比較強固的，后來上梁山后也同樣忍受王倫之氣，屈居人下而能隨遇而安。但林沖畢竟不是武大郎，他是有膽略有血性的英雄，所以當他所欲依附的秩序再不能給他穩(wěn)定的生活時，他必然要奮起血性反抗，于是先是怒殺陸謙、富安，后是火并王倫。從林沖身上我們看到的是從儒文化心態(tài)向俠文化心態(tài)的變化 ?
《水滸傳》的作者寫出了宋江等人物心理性格中的互相矛盾的兩方面，有的學者認為這種性格是兩重的、分裂的，這種描寫將人物寫成了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而且這種描寫沒有生活基礎(chǔ)，沒有現(xiàn)實根據(jù)。其實正如阿爾伯特艾柯所說：你在哪里發(fā)現(xiàn)了兩項對立，你就在哪里掉入了意識形態(tài)，當你將這個世界表達成非此即彼時，證明你陷在一個意識形態(tài)里。儒文化作為一種道德文化，關(guān)注的是群體間的利益平衡(當然只能是相對的平衡)，它是基于理性精神之上的，很多時候要求犧牲，要求超越個體而獲得群體利益的最大化，穩(wěn)定的秩序是它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俠文化則更多地呈現(xiàn)個性文化的色彩，重視個人性恩與仇的對等回報，它是頗具感性、血性特點的。打抱不平者似乎也力圖維持一種公正的秩序，其實那公正的標準都還在自身，所以快意恩仇的結(jié)果往往會造成對秩序的危害。對于活生生的個體而言，既本能地存在血性噴涌的沖動，也具有道德理性升華的需要，所以個體的心理結(jié)構(gòu)必然是血性與理性相互交織的秩序。宋江是如此，武松和林沖亦是如此。李逵似乎比較單純些，很少見其有理性束縛的時候，因而李逵形象也距離現(xiàn)實更遠些。應(yīng)該說，人本身的復雜性決定了《水滸傳》人物塑造的復雜性，而人物形象的復雜又使得小說情節(jié)曲折，主題難解。儒、俠文化是《水滸傳》這部英雄傳奇小說的兩根思想主干，它們都鮮活地體現(xiàn)在人物形象的性格形態(tài)之中。
【參考文獻】
[1] .兩種水滸，兩個宋江——論必須完整地理解毛主席和魯迅對水滸、宋江的評價，兼談金圣嘆批改水滸的貢獻[J].學術(shù)月刊，1979，(1)：59.
[2]朱一玄，劉毓枕.水滸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侯會.水滸源流新證[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2.
[4]聶紺弩.論水滸的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是逐漸提高的[A].聶紺弩.中國古典小說論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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