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論文寫作指引:研究如何發(fā)問
每次讀《庖丁解!,總不禁想起一件小事。小時候家里吃雞,父親操刀,手起刀落,干凈利索。有一次,父親在不在家,奶奶替補。結果,她找了很久也沒有找準血管,在雞脖子上反復鋸了多次,仍然沒有把雞殺死。
寫文章好比炒雞,而發(fā)問如同下刀,找準血管很重要。
很多文章之所以被退稿,就是沒有找準血管,即使論據(jù)再棒——如同土雞很香,也是無的放矢。雞都沒殺死,哪里來的宮保雞丁?
做學問,歸根到底,是為了傳道解惑。學術的推進與發(fā)展,其最終動力在于不斷發(fā)問,那些對人類社會有重大影響的科學發(fā)展,都是源于有效且持續(xù)的發(fā)問。牛頓問:蘋果為什么不往天上跑?愛因斯坦問:假如我追得上光速,結果會怎樣?
一篇文章的立意與境界,首先體現(xiàn)在研究發(fā)問上。研究發(fā)問的水平與層次直接反映了作者的水平與層次。因此,每一位研究者都必須學會有效發(fā)問。
一、提一個真問題
學術靈感多如牛毛,但并非每個發(fā)問都值得深入的、系統(tǒng)的后續(xù)研究跟進。研究者必須對這些研究問題進行篩選,選出那些最重要的問題,繼續(xù)研究。
一篇好的研究,一定建基于一個真問題。什么是真問題呢?所謂真問題,就是指它能夠?qū)粋真實的社會疑問。
人們什么時候才有疑問呢?人們行走在路上,如果大路通天,那么,人們盡管直行即可。但是,假如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前面的路堵上了,行不通了,或者人們發(fā)現(xiàn),前面有兩條路,不知道哪條路更好。這時,人們就有了疑問,就需要理論來幫助人們繼續(xù)前行。
蘇聯(lián)為什么倒臺?社會主義道路為什么在東歐和蘇聯(lián)行不通了?伊萬·塞勒尼(Ivan Szelenyi)的一系列研究實際上都在回答這個問題。
向左右,還是向右走?就像哈姆雷特的經(jīng)典問題:To be or not to be,it is a question!要不要土地私有化?到底是要自由主義還是激進主義?要宏觀調(diào)控多一些,還是自由放任多一些?
假如你仔細梳理學術史,你會發(fā)現(xiàn),所謂的學術門派,不過是他們共同關注近似的問題,或者就某幾種問題得出類似的答案。而這些問題,一定具有深厚的社會基礎,對應著人類社會的永恒追問。
二、研究問題學術化
很多作者不太懂得學術研究與橫向課題之間的區(qū)別,往往直接將課題結項書拿來投稿,結果當然很不理想。
橫向課題研究提問題時,通常會非常關注現(xiàn)實問題,喜歡使用政策性問題作為研究發(fā)問,比如,怎么才能讓“釘子戶”不上訪?
這個問題問得很有現(xiàn)實意義,但是如果放在學術語境下,這還算不上一個好的學術問題,因為它沒有及時將現(xiàn)實問題轉(zhuǎn)化為理論問題。學術研究不能停留于就事論事,而必須能夠揭示一個社會因果機制。
那么,如何才能揭示一個社會因果機制呢?答案就是類型化。
學術讀者不是為了聽你的故事,才看你的文章,他們是為了獲得一類問題的學術答案,他們還希望聽聽你如何解讀這個故事,如何回答這個故事代表的那類問題。所以,上面的問題可以這樣問:“釘子戶”上訪的社會動力機制是什么?
研究發(fā)問不應該僅僅停留在事實層面,還要能夠追問這個問題背后的類型學意義。只有通過這個類型學的考察,你的故事才不僅僅是一個故事,而真正成為理論的“論據(jù)”。
實際上,你應該暫時擱置你的現(xiàn)實問題,而專注于現(xiàn)實問題背后的理論回答。假如你能夠?qū)⑦@一類型的問題做一個理論性的系統(tǒng)回答,解決對策也就自然而然,浮出水面了。如果你已經(jīng)探尋出“釘子戶”上訪背后的社會因果機制了,難道還不知道怎樣防止他們上訪嗎?
三、學術發(fā)問的幾個原則
第一,發(fā)問必須直抵要害。發(fā)問如殺雞,要找對血管,一刀封喉。
有一次,跟一個朋友喝完酒,他找了代駕。這個朋友有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公司,且已經(jīng)財務自由,因此我好奇:為什么你不請一個司機,而是找代駕?
于是,他跟我講起養(yǎng)一個司機的各種附帶問題,包括你要處理與司機的關系,承擔司機的其他支出,而且司機還不一定隨時有空,等等,但是代駕不僅能夠解決即時性問題,而且還沒有那些額外的成本。
表面上看,這是一個請代駕還是請司機的問題,實際上,這背后是一個組織與市場的選擇問題:請司機是一個組織手段,而請代駕則是市場手段。
其實這個問題可以追溯到科斯(Ronald Coase),科斯精辟地指出:假如市場可以有效地解決人們的經(jīng)濟問題,我們?yōu)槭裁催需要組織呢?就好比如說,假如你每天都可以喝到新鮮的牛奶,何必非得自己養(yǎng)一頭奶牛呢?
威廉姆森后來提出的交易成本理論,實際上也是在回答這個問題。按照威廉姆斯的說法,由于有限理性、不確定性、投機性傾向和小數(shù)現(xiàn)象,交易雙方存在著不同程度的交易成本。當市場的交易成本過大時,人們可能就會考慮市場,比如,很多大型公司會采取吞并自己的交易伙伴;而反過來,如果組織的交易成本過高的話,人們就會考慮市場外包的方式,比如,現(xiàn)在很多公司都采取服務外包的方式。
參考文獻:Williamson,Oliver E.,Market and Hierarchies,New York:Free Press,1975。
第二,一次只問一個問題。論文與散文的區(qū)別在于:論文是高度提煉過的,必須高度聚合。一篇文章只能有一個中心,就像一個軍隊只能令出一門,君命甚至都可以不從。
比如,王寧:《壓力化生存:“時間荒”解析》,《山東社會科學》2013年第9期。這篇文章的研究問題異常凝練,翻譯得通俗一點就是:時間去哪兒了?通篇文章干凈利落,高度整合,一直圍繞著研究發(fā)問組織行文。摘要如下:
時間荒是生活壓力的一種體現(xiàn),是一種令人不適的日常體驗,并構成一個社會問題,但國內(nèi)卻鮮有關于時間荒的研究。美國學者斯戈關于時間荒的理論具有借鑒價值,但卻難以充分解釋中國人的時間荒的根源。有鑒于此,時間荒理論有必要結合中國的實際來加以擴展。事實上,除了斯戈所說的勞動制度和消費主義文化,中國人的時間荒還有三個根源:第一,城市勞動力再生產(chǎn)成本的飆升與城市居民收入水平的脫節(jié);第二,制度無效率導致無效時間的'大量增加;第三,中國的產(chǎn)業(yè)處于全球價值鏈低端,使得時間荒現(xiàn)象成為一種發(fā)展中國家的勞工階層為全球不平等所付出的代價。
第三,研究問題小中見大。很多作者喜歡高大全的提問方式,這樣的提問方式很有抱負,也很誘人,但是卻讓研究難于聚焦,通常的結果就是空對空,通篇論述都懸浮在空中,并不能提出有效的社會因果機制,更不能打動讀者。好的研究問題一定是能大能小、能上能下的。
比如,羅伯特·帕特南有一本經(jīng)典著作《獨自打保齡》。這本書的研究議題很宏大,講美國的民主狀況,但是他的研究切入?yún)s很窄,與托克維爾大相徑庭。
帕特南認為,民主質(zhì)量的好壞與公民社會的狀況密切相關,如果一個社會的民主運作出了問題,那么,從根本上說,一定是公民社會先行出現(xiàn)了不良癥狀。帕特南獨辟蹊徑,通過觀察人們的社區(qū)行為,比如打保齡球,來審視公民社會的狀況。他發(fā)現(xiàn),托克維爾當年觀察到的社區(qū)生活正在逐步衰落,公民參與的熱情度下降了,投票率也下降了,那些喜歡結社、過組織生活、熱心公益的美國人不見了,今天的美國人不再愿意走進俱樂部從事集體生活,而是寧愿一個人在家看電視,或者獨自去打保齡球。獨自打保齡,就意味著美國社會資本的流逝,因此,其結果就是美國人的民主參與正在日趨衰落。
參考文獻:[美]羅伯特·帕特南:《獨自打保齡:美國社會資本的衰落與復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
第四,發(fā)問要敢于質(zhì)疑。學術無禁忌,一定要敢于打破常識,敢于挑戰(zhàn)定論。只有如此,才有學術進步與理論創(chuàng)新。
比如,謝宇等人在2010年在ASR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這篇文章質(zhì)疑了人們的一個常識。人們通常認為,那些更有可能進入大學的人,讀大學會獲得更高的教育回報,也就是正選擇(positive selection)過程。但是,謝宇等人卻發(fā)現(xiàn),讀大學恰恰是一個負選擇(negative selection)過程,也就是說,那些更不容易受到大學教育的人,其實從讀大學本身獲得的教育回報反而更大。
為什么呢?這是因為社會過程是高度選擇性的,那些沒有通過社會選擇門檻的人,實際上反而是最需要進入大學,那些輕松邁過門檻的人,其實不讀大學,照樣可以有一個替代性的社會上升途徑。
就拿發(fā)文章來說,那些更容易發(fā)核心期刊的作者(比如有了教授、博導頭銜的作者),恰恰反而更不需要發(fā)文章,而那些發(fā)不到核心期刊的作者(比如年輕的學者、博士生),其實恰恰更需要這些文章(評職稱、畢業(yè))。
參考文獻:Jennie E. Branda and Yu Xie,Who Benefits Most from College? Evidence for Negative Selection in Heterogeneous Economic Returns to Higher Education,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2010,75(2) 273–302。
第五,研究問題要有對話的脈絡。好的研究問題一定根植于一個很深厚的學術脈絡與理論淵源,它一定能夠負載學術的傳承與對話。具體請參見《學術論文寫作指引05:文章如何對話》。
發(fā)問水平隨著研究水平,水漲船高。同樣看到一個現(xiàn)象,不同研究者提問的角度與水平卻可能有霄壤之別,這其中的差別體現(xiàn)的就是學術功力。提升發(fā)問水平,沒有終南捷徑,不外乎多讀書,多思考,當然也要多開會,多聽聽同行怎么看待你的研究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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