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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述、作”之義與文化的繼承性
的日新日化。反省中國現(xiàn)代以來的文化狀況,我們常常感到,其中“求實”的精神與“創(chuàng)新”的
意識似顯過強。此源于文化闡釋中“自我中心”的功利態(tài)度和所謂“客觀研究”的認知性立場,
它伴隨以強烈的反傳統(tǒng)意識,導致了一種歷史意識的缺乏和文化上的斷裂性。中國現(xiàn)代以來文化
發(fā)展中人文資源積累和建設性的不足,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中國文化本有很強的歷史意識,有一個源遠流長的經(jīng)典解釋傳統(tǒng)。通過經(jīng)典的闡釋以表達思
想,溫故知新,乃是中國學術文化發(fā)展的一個主要方式。這個經(jīng)典解釋傳統(tǒng),實本自于孔子?
子于華夏文化,有一種極強的生命擔當意識;而其對此文化之開新,卻取一“述而不作”或以述
為作之態(tài)度。觀孔子此“述作”之意,其核心即一強調文化生命歷史連續(xù)性的文化闡釋原則。此
一文化闡釋原則,就現(xiàn)代中國文化意識的現(xiàn)狀言,似有其很特殊的現(xiàn)實意義。
《論語·述而篇》記孔子的話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述”,謂“傳
舊”,“作”謂“創(chuàng)始”。關于這“述”“作”之內容,舊注大致從兩個角度來說,一說指禮
樂的創(chuàng)制;一說指六藝之事。這只是從表面上看,若從孔子整個思想來看,我以為這“述而不
作,信而好古”八字,實表現(xiàn)了孔子的一種文化關懷,其視野在整個文化,包括上述二說之內容
但不局限于此。同時,“述作”這一角度,又體現(xiàn)著一種文化闡釋的意義。西方一些人文學者用
“連續(xù)性”和“突破性”兩個概念來表征中西方在文明起源上的不同特征,這個“連續(xù)性”與
“生命存在的整體性”的觀念相關。可以說,“生命整體的連續(xù)性”,既表現(xiàn)了孔子強調文化
之歷史繼承性的文化意識,同時亦表達了他對文化闡釋的一種原則性要求。
孔子此語,包涵兩個方面的內容:述作與好古。我們先來談“述而不作”。
孔子的時代,周室衰微,禮樂詩書廢缺。孔子為振起華夏文明,上下搜討,對三代歷史文化
典籍進行過一番整理刪修的工作。其于文獻上的表現(xiàn),就是我們今天所知道的“六經(jīng)”?鬃右
六藝教人。六藝即六經(jīng)?鬃佑凇对姟贰ⅰ稌、《禮》、《樂》所做的是搜討、編輯、整理、
刪修的工作,也就是司馬遷所說的孔子之“論次《詩》、《書》,修起《禮》、《樂》”!5】
這是“述”,不是“作”。
《易》與《春秋》,在孔子所傳六經(jīng)中地位有所不同。《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以
《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钡茏尤,
“身通六藝者”僅七十有二人,說明《易》與《春秋》在孔門為高深一等的教典?鬃犹貏e注重
《易》和《春秋》,他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6】又
說:“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7】可知孔子對二書用力之勤,寄托之深?鬃油砟
尤其重視《周易》,對之作了深入的研究。《孔子世家》說:“孔子晚而喜《易》,《序》、
《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帛書《易傳·要
篇》:“夫子老而好《易》,居則在席,行則在囊。”都說明了這一點。
后人講孔子于《易》和《春秋》是“作”。不過,這個“作”,不同于今人所謂的著作之
“作”!洞呵铩繁緸轸斒,孔子因之以表達其政治倫理思想!睹献印るx婁下》:“晉之
《乘》、楚之《禱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鬃釉唬骸淞x
則丘竊取之矣。’”《史記·孔子世家》:“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
贊一辭!庇帧短饭孕颉酚浛鬃诱撈渥鳌洞呵铩分庠疲骸拔矣d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
之深切著明也。”可知孔子對《春秋》所做的工作是“修”而不是今人所謂的著作!兑捉(jīng)》為
周人之舊,孔子為之作《傳》,即今所存《十翼》!兑捉(jīng)》本為卜筮之書,其所包含的周人宇
宙觀和生活之道,賴孔子《易傳》得以顯豁,孔子之“性與天道”的思想,亦藉此得以表達。
【8】同時,孔門所傳《易傳》,亦有所本。據(jù)史書記載,周史掌《易》,本包括有如《易象》之
類的解《易》文獻,孔子之《易傳》,當與其有淵源關系!9】所以我們說,孔子于《易》所做
的工作是“贊”而非今人所謂的著作。
但是我們要注意,孔子的“述而不作”,與其“信而好古”的態(tài)度是緊密相關的。這表
明,“述而不作”并非一種單純形式性的、方法學上的觀念。換言之,在“信而好古”的前提
下,“述而不作”具有著文化闡釋原則的意義。
下面,我們就來談“信而好古”的問題。
西方人文學者講“軸心時代”或“哲學的突破”,以孔子、老子為中國文明這一歷史時期的
代表。但我們要強調,孔子、老子之確立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和精神方向,對其前史并非表現(xiàn)為一種
“突破”性的異軍突起,而是重在其內在精神和生命的連續(xù)。孔子和整個儒家思想中“好古”和
“復古”的觀念,就集中體現(xiàn)了這一點。
孔子之“述而不作”,并非為述而述;此“述而不作”的前提是“信而好古”。“好古”、
“復古”,是孔子乃至整個儒家思想一個一貫的歷史文化觀念?鬃幼苑Q“信而好古”、“好古
敏以求之者”(《論語·述而》)。并以恢復三代尤其西周禮文制度為己任。其論為邦之道,
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論語·衛(wèi)靈公》)其言文化,則以
周德為“至德”,以繼承“周文”為其理想:“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泰伯》)
“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保ā栋速罚叭缬杏梦艺,吾其為東周乎。”(《陽
貨》)孔子之“好古”、重古,實質上并非如今人所批評的“拉歷史倒車”,而是表達了一種歷
史文化發(fā)展的觀念。質言之,這“好古”、重古,其旨在尋求貫通古今的“一貫之道”,以整合
和再建古初以來的文明精神。
關于“述而不作”與“信而好古”的關系,《禮記·禮器》篇有一段論述很能切合孔子的思想。
《禮器》云:“禮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故兇事不詔,朝事以樂;醴酒之用,玄酒之
尚;割刀之用,鸞刀之貴;莞簟之安而稾?之設。是故先王之制禮也,必有主也,故可述而多學
也!编嵶⒃疲骸爸,謂本與古也!庇轴尅翱墒龆鄬W”云:“以本與古求之而已!薄皟词
不詔”和“朝事以樂”,講的是“反本”。這“反本”,即返歸于本心之真情!靶浦小、
“鸞刀之貴”、“稾?之設”,講的是“修古”,即貴尚質樸自然之精神。此“述”“學”之內
容,并非現(xiàn)成的“儀”,而是先王制禮之“主”,亦即其制禮之原則。這“主”或原則包括兩方
面的內容:尚質樸和內心之真情。其實二者本為一事。《大戴禮記·禮三本篇》說:“凡禮,始
于脫,成于文,終于隆。故至備,情文俱盡;其次,情文佚興;其下,復情以歸太一!薄疤
一”,《荀子·禮論》楊諒注解作“質素”!百|素”,即人的質樸自然狀態(tài)!抖Y三本》這段
話講的是制禮之原則。不過,“禮”在儒家,實可涵蓋整個文明之創(chuàng)制。故孔子盛贊周文之盛,
乃以“禮”稱之!抖Y記·中庸》引孔子語云:“吾說夏禮,杞不足征也。吾說殷禮,有宋存
焉。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边@個“周禮”,就是前面所講到的“周文”!岸Y”之內
涵,為一情文統(tǒng)一的整體。“禮”或文明有一個動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而這一過程則表現(xiàn)為一儀文形
式與自然情感(“質素”)互動的關系。文明初起之時,禮文疏略(“始于脫”),人尚處于自
然表現(xiàn)其本能、情志的狀態(tài)。文明出于自然,同時,又表現(xiàn)為自然的分化。故“成于文”,亦伴
隨著禮文、儀節(jié)的逐漸繁縟和抽象化,此即情文或質文的分化和偏勝(“情文佚興”(10))。
當然,文明之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情文俱盡”,亦即情文的統(tǒng)一和完滿實現(xiàn)。由此看來,重古的歷
史性意義與反本之重情,其實講的是一個道理。“反本”是重質、重情;“修古”或“信而好
古”,其意義亦是重質、重情!翱墒龆鄬W”,包含著一個文明創(chuàng)制的原則(制禮之
“主”):即以人之自然生命為文明創(chuàng)制和發(fā)展之基礎和界限。
由此可以看出,孔子之“信而好古”,復古,實不在于對古制之現(xiàn)象上、名物制度之實存性上的
仰慕,而是出于對古今一道的領悟和文化生命連續(xù)性的契會!墩撜Z·為政》說:“殷因于夏
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贝搜怨沤裎幕
制度,雖于形態(tài)上有所損益,然卻有一內在的連續(xù)性(“因”)。此一思想,成為以后儒家一個
一貫的歷史觀,荀子講“古今一度”,“百王”有一不變之“道貫”(11),亦表達了這個意
思。這個百世相“因”之“道貫”的內容,即前文所論質文或情文之互涵與連續(xù)!妒酚洝た鬃
世家》記孔子論三代禮文云:“孔子……觀殷夏所損益,曰:后雖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質,周
監(jiān)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贝怂浥c前引《論語·為政》和《八佾》之義略同,但這里明
確指出,古今文化損益相因之內容即為“文質”之互涵互動,這正標示出了孔子之歷史文化觀的
本質義涵。
這里要指出的是,史公以文質互涵言孔子之歷史文化觀,合乎孔子思想,但漢人言三代質文,常
常由其形式化機械比附的積習,講文質“再而復”、“三而復”、“四而復”,定“文”、
“質”于一代。(12)孔子以質文論三代文化,其義與此絕不相同!抖Y記·表記》有一段記孔
子論虞夏殷周四代之制質文的話,即重在就其流弊上論文質合一之重要性!侗碛洝氛f:“子
曰:虞夏之道,寡怨于民;殷周之道,不勝其弊。子曰:虞夏之質,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
不勝其質,殷周之質不勝其文!比魏螘r代之文明,皆為有質有文,然相比較而言,虞夏近古,
其制偏于質;而殷周則偏于文。這就是前引《禮三本》篇所說的情文或質文的偏勝。孔子更進一
步分析了這種文質偏勝的流弊:夏制偏于質,其“民之弊,愚而蠢,喬(驕)而野,樸而不
文”。殷周之制偏于文,殷“民之弊,蕩而不靜,勝而無恥”;周“民之弊,利而巧,文而不
慚,賊而蔽”。(并見《禮記·表記》)此皆各代末世政教衰微時所見之流弊。要拯此流弊,即
要達于文質的中道或合一。
但是,孔子并非把文質兩面等量齊觀。實質上,在孔子看來,文明乃是文與質本原合一的生命整
體。在這個意義上,文乃以質為其根據(jù),或者說,文乃是質或自然生命在其精神層面上的開顯。
而由于在文化的發(fā)展中,“文”的一面表現(xiàn)出一種逐漸繁縟擴大的趨勢,故“文”勝之失乃較
“質”勝之失為甚,孔子所謂“虞夏之道,寡怨于民;殷周之道,不勝其弊”,說的就是這個意
思!墩撜Z·先進》亦論到這一點:“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
之,吾從先進!敝熳印都ⅰ罚骸跋冗M、后進,猶言前輩、后輩!薄耙叭恕,即《論語·雍
也》篇所說的“質勝文則野”之義。前代疏于儀文而自然情質偏勝,故稱“野人”!拔釓南
進”,即表明孔子的一種態(tài)度:于文、質的偏勝,寧偏于質而不可失之于過文。這是因為,禮或
文化本出于人的自然生命!胺Q情而立文”(《禮記·三年問》),是儒家制禮的一個重要原
則。禮既以情為其內容,其意義即在于就人之自然生命而文飾提升而臻于其生命價值之完成。故
脫離人之情質內容之“文”,便反成為失卻其本真意義的“數(shù)”或抽象的形式(13),只能是割
離滅裂人之自然真實生命之“偽”,因而流為非禮?鬃犹幧怼岸Y壞樂崩”,禮樂形式化的時
代,對此弊有深刻的體會。《論語·陽貨》:“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
哉!”孔子此語,正是有感于當時禮樂失卻其本真的德性內涵而抽象化為一種單純的儀文形式而
發(fā)。這一點,于人的個體生命亦可以顯見。《論語·陽貨》:“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
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蕩;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
矣。”狂、矜、愚,皆為氣質之一偏,古今皆有,但于古,此“三疾”乃為真性情之自然表露,
在禮樂形式化的當時,它卻頹化為種種失卻人的自然真情的詐偽之行。所以,在孔子看來,禮樂
的形式化與文化生命、道德生命之枯萎,乃一體之兩面。文與質的整合,乃是文化與道德生命重
建之內在的要求。
由此看來,孔子的好古、復古以至述古,乃根源于他的一種歷史文化發(fā)展之連續(xù)性的觀念。這一
連續(xù)性的內在原則,即一自然與文明或質與文的連續(xù)。質或自然,既是個體生命存在的基礎,亦
是“文”之合理性的界限。超出“質”之界限的“文”的過度擴張,會使人的存在割離滅裂以至
一無所是!拔摹笔恰百|”的自身分化,表現(xiàn)為一種文化歷史前行的運動。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
道家更重“質”與自然,以“復歸于嬰兒”、“復歸于樸”為人之存在的真實?鬃拥乃枷,亦
內涵有道家精神的這一向度!笆龆蛔,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就表明了這一點。從前
文所論可見,這“好古”,即是在歷史性意義上的重“質”。當然,孔子不像道家那樣僅從消極
意義上理解這個“文”,而是強調,在那“文”的前行運動中,必包含著向“質”的“復歸”。
這個“復歸”或復古,不是要回到古代,回到那嬰兒的狀態(tài)。由質而文,由嬰兒而成人,這是人
之存在的一個必然的過程。《大戴禮記·禮三本》說:“大饗尚玄尊,俎生魚,先大羹,貴飲食
之本也。大饗尚玄尊而用酒,食先黍稷而飯稻梁,祭嚌大羹而飽乎庶羞,貴本而親用。貴本之謂
文,親用之謂理,兩者合而成文,以歸太一,夫是之謂大隆!薄皻w本”即重古始之“質”,
“親用”即立足于現(xiàn)實之“文”。“貴本而親用”,“兩者合而成文”為禮之“大隆”,就是要
在質與文或自然與文明的內在張力關系中保有文化之生命整體的義涵。孟子也說:“大人者,不
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薄按笕恕,既具有高度發(fā)達的理智,又不失嬰兒之純真!百F本而親
用”,講的是歷史文化問題;大人而“不失其赤子之心”,講的是個體的生命成就。兩者其實是
一個問題:人的生命存在;所以,兩者遵循同一個原則:文質之連續(xù)。
文質之連續(xù),以“質”為其體,為其界限。所以孔子強調“文”要有所“止”。其在《易·賁·
彖傳》說:“剛柔交錯(14),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
以化成天下!边@個“文明以止”之義,老子講得亦很明確:“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
止。知止可以不殆!保ā独献印32章)這個“止”,不是要止步不前!拔摹笔且粋前行的運
動,但“文”的發(fā)展,應時時注意保有人那個原初的“精神的自然統(tǒng)一”(黑格爾語),要在文
的前行運動中貫注一種文質合一的精神,以避免文明之抽象和形式化所造成的生命枯萎僵化。這
個“知止”的原則和要求,便使人的現(xiàn)實存在處身于“文”的前行與“歸本”、“復古”或“復
歸”古始之雙向運動的張力關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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