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諧音雙關(guān):詩“興”義探賾一隅
最早提出“六詩”的是《周禮·春官》,“六詩”中含比與興!睹娦颉犯摹傲姟睘椤傲x”,對“六義”中的風(fēng)、雅、頌作了解說,對另三項——賦、比、興卻置而不論。漢代的鄭玄對比興有所闡釋,他說。“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托事于物”(《周禮·大師》注引)。其后,研究比興者歷朝都有。劉勰曰:“比者,附也;興者,起也”(《文心雕龍·比興》)。唐孔穎達謂“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fā)己心”(《毛詩正義》)。北宋李仲蒙則說“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者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胡寅《與李叔易書》引)。這些講法都說中了比與興的一些特點,但還不夠完備圓通。直到南宋的朱熹,才總結(jié)前述諸家的看法,提出了雖然尚待完善、但卻流傳廣遠又頗有影響的說法:“比則取物為比,興則托物興詞”(《楚辭集注》);而他在《詩集傳》里給比與興下的定義則流行了近八百年。他說:“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朱氏釋“興”的典型例子是《周南·關(guān)雎》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興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和《周南·桃夭》篇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興起“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句)。兩例的“引起”,均聚焦于“他物”與“所詠之詞”在形態(tài)、狀貌或情境(均屬內(nèi)蘊)方面的某種類似,此即能以“引起”的根據(jù),是朱氏“興”義觀的核心。
竊以為,朱熹對“興”的解釋在一般情況下是對的,但不能覆蓋所有的興句。比如《王風(fēng)·黍離》,開篇四句:“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朱熹謂是“賦而興也”。說“賦”是因為抒情主人公“所見黍之離離與稷之苗”,系敘寫;說它也是“興”,則只講了“以興行之靡靡,心之搖搖”。何以能興起此情呢?朱氏沒有詳說,讀者也就難以看出“他物”(黍稷離離之“苗”)與詩人之“情”(“靡靡、搖搖”)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因而有些學(xué)者說這種“興”“只是發(fā)端起情和定韻”,是“不可以理義求”的 ① ,是與“本義沒有干系的趁聲” ② ,“這個起頭也許合下文……完全沒有關(guān)系” ③ 。既然如此,朱氏關(guān)于“興”的定義不就遇到考驗了嗎?
帶著這樣的困惑,筆者詳考了國風(fēng)中一些看似“不可以理義求”的起興,發(fā)現(xiàn)它們與要引出的“情”并非沒有意義上的聯(lián)系,只不過隱藏得較深,不易一眼看穿罷了。它們通常有兩方面的作用:一是“定韻”,即在音韻上造勢,與下面的韻字相葉;二是“起情”——運用諧音雙關(guān)的手法,以起興句末一字的諧聲字(音相同或音近似)暗示全章的詩情,從而給一章詩定調(diào)定色。沿著這一思路分析《黍離》詩的興義,就有全新的境界了(定音葉韻的作用不再細析)。首章第二句的“苗”字,實與“眇”字諧音(“苗”、“眇”在上古音系統(tǒng)中均為明母、宵韻字,只不過“苗”讀平聲,“眇”讀上聲而已 ④ )。“眇”義“目盲”,蓋以形容混茫眇昧的精神狀態(tài),表現(xiàn)主人公的極度傷心,以之興起“行邁靡靡,中心搖搖”,這是非常自然貼切的,而且給首章詩籠蓋了目眇心搖、使人無限傷心的氣氛。第二章的興字“穗”實與“碎”字諧音(“穗”的上古音,系邪母脂韻,而“碎”是心母微韻,皆入聲。據(jù)王力“脂微合韻”說,二者讀音極近似)。該章蓋以“心碎”為興,引出下面的“中心如醉”也。第三章的第二句是“彼稷之實”,“實”諧“失”(“實”、“失”古韻均在脂部,其聲紐,“實”為船母,“失”為書母,皆入聲,發(fā)音極類似),由“恍然若失”的心態(tài)引出“中心如噎”來,情調(diào)是完全相合的。
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秦風(fēng)·黃鳥》。由于子車氏三良被迫殉葬秦穆公,激起了秦人的焦急哀憐之情,所以該詩分別以黃鳥“止于棘”、“止于桑”、“止于楚”起興,意思所指是“棘”、“!、“楚”的諧聲字“亟”(急也)、“喪”、“?”(痛也,見《說文通訓(xùn)定聲》)。在上古音韻系統(tǒng)中,“棘”、“亟”俱見母、職韻、入聲;“桑”、“喪”俱心母、陽韻、平聲;而“楚”、“?”均為初母、魚韻、上聲。所以它們分別是同音字,各自是標準的諧聲字!多嶏L(fēng)·揚之水》也有以“楚”字起興的情形。原文如下:
揚之水,不流束楚;終鮮兄弟,維予與女。無信人之言,人實誑女。
揚之水,不流束薪;終鮮兄弟,維予二人。無信人之言,人實不信。
在此,我們不討論“揚之水”究應(yīng)如何解釋,只觀照兩個興字“楚”與“薪”。此“楚”字,用法與《秦風(fēng)·黃鳥》完全相同;其“薪”字,與“辛”字均屬上古音的心母、真韻、平聲字,故是標準的諧音雙關(guān)字,原興蓋以“悲辛”形容兄弟二人在缺少誠信的社會里難以立身的痛苦。
《王風(fēng)·揚之水》的興字,除“楚”、“薪”外,還有“蒲”字。其“蒲”暗指“”。“蒲”、“痛”的上古音,聲母分別是“并”與“滂”,只有送氣與不送氣的區(qū)別,韻母均屬“魚”韻,發(fā)音極近似,故可為諧音字。“痡”義據(jù)《說文》是“病”,《周南·卷耳》就有“我仆痛矣”的用例,故《王風(fēng)·揚之水》暗用之,以渲染懷歸而不能歸的痛苦。
以“楚”起興的風(fēng)詩還有《周南·漢廣》。其二章用“翹翹錯薪,言刈其楚”興起“之子于歸,言秣其馬”。三章用“翹翹錯薪,言刈其蔞”興起“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楚”是“□”的諧聲字已如上述;“蔞”應(yīng)是“慮”的諧聲字,準以上古音韻,“蔞”與“慮”的聲紐均為“來”,“蔞”在 侯韻,而“慮”在魚韻,但據(jù)顧炎武的“古音十部”說,侯、魚二韻是合為一部的 ⑤ ,故發(fā)音極近似,可以相諧。慮者,憂思也!稘h廣》各章均述說抒情主人公不得“之子”的憂苦,故用“□”、“慮”的諧聲字將這種感情暗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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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出處(作者):
《唐風(fēng)·鴇羽》共三章,言主人公為王事奔走,不能樹藝五谷、事親養(yǎng)家,抒發(fā)憂苦之情。三章詩分別以鴇羽集于“苞栩”、“苞棘”、“苞桑”起興。其中,“栩”諧“疰”(病也),“棘”諧“亟”(急也),而“!敝C“喪”(禍難也)。以所諧的三字析解各章詩義,主人公悲苦之情畢見,全詩情境自可把握。
另如《召南·江有汜》,該詩三章,抒發(fā)所愛者改適他人引起的痛苦,分別以“江有汜”、“江有渚”、“江有沱”起興,其“汜”諧“思”(謂對改適者思念不已),“渚”諧“疰”(謂憂思成疾),“沱”諧“魄”(謂因思念而落魄放蕩,即萬分傷心)。它如《王風(fēng)·采葛》、《鄭風(fēng)·將仲子》、《檜風(fēng)·隰有萇楚》等的起興,均可運用此種方法求解其旨意。劉勰所謂“環(huán)譬以托諭”(委婉曲折地將內(nèi)心的寄托告知別人,見《文心雕龍·比興》)已將此種興起方法的特征約略說明了,惜未舉例,故后人與普通的興法相混,使之塵封一千多年。
漢魏古詩是繼承了國風(fēng)的比興傳統(tǒng)的。若以此法觀照若干漢魏古詩,亦可對詩作本旨有更深入的理解把握。比如張衡的《四愁詩》,四首分別以“我所思兮在泰山”、“在桂林”、“在漢陽”、“在雁門”起興,其中之“山”、“林”、“陽”、“門”四字,除在音聲上與其后的“艱”、“深”、“長”、“紛”相葉,使聲韻和諧而外,還分別與“潸”、“淋”、“揚”、“悶”為諧音雙關(guān)字,喚起讀者關(guān)于“淚水潸潸”(“潸”與“山”皆生母、元韻、平聲)、眼淚淋淋(“淋”與“林”均來母、侵韻、平聲)、淚水飛揚(“揚”與“陽”皆喻母、陽韻、平聲),心中煩悶(“悶”與“門”皆明母、文韻、平聲)等情感意念,強化了整組詩的情感色彩。
《古詩十九首》中也有類似的情形。如《冉冉孤生竹》的葉韻興句“結(jié)根泰山阿”,其“阿”與“疴”皆影母,歌韻、平聲,詩人以“阿”諧“疴”,托出了抒情主人公與新婚丈夫離別的心病!肚嗲嗪优喜荨返呐d句“郁郁園中柳”,系以“柳”諧“留”(“柳”、“留”俱來母、幽韻,只不過“柳”為上聲,“留”為平聲,亦可諧音),用以表現(xiàn)思婦欲留夫君而不得的哀傷。《迢迢牽牛星》的葉韻興句是“皎皎河漢女”,蓋以“女”諧“衄”(“女”、“衄”俱泥母,“女”在魚韻,上聲,“衄”在覺韻,為入聲,二字發(fā)音近似),“衄”義畏縮,借以形容牛郎織女在封建淫威下“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恐懾與畏懼,十分形象。
以上筆者所舉詩例,或有牽強猜測者,然確信以諧音雙關(guān)法起興是古詩不少使用的一種表達方式。筆者所以用這種方法析解興義,根據(jù)是:
一、春秋時代,本就慣用同音字述意。如《周語·晉語二》有曰:(優(yōu)施)“乃歌曰:‘暇豫之吾吾,不如鳥烏,人皆集于苑,己獨集于枯’!备柙~中的“吾吾”實是“于于”(自得貌)之借字!拔帷迸c“于”皆疑母、魚韻、平聲字。又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有“賜女孟諸之麋”句,其“麋”(明母、歌韻、平聲)乃“湄”(明母、脂韻、平聲)之借字,與“麋”音近。另如《史記·周本紀》述殷周之際事,曰:“武王渡河,中流,白魚躍入王舟”。古人認為,白是“殷家之正色”,而“舟”是“周”的同音字(皆章母、幽韻、平聲),故被認為是殷家政權(quán)要入周之象。
二、諧音雙關(guān)系古詩文一種重要的表意方法。例如《春秋公羊傳·文公二年》“虞主用桑”句,何休注曰:“用桑者,取其名與其粗(今按,粗略也)所以副孝子之心”。馬瑞辰按曰:“謂‘桑’之今名音近乎‘喪’!贝藙t以“!敝C“喪”之用例。又如《檜風(fēng)·素冠》有“棘人奕奕”句,傳曰:“棘,急也,喪事欲其傯傯爾哀遽之狀也”!肚仫L(fēng)·黃鳥》“交交黃鳥,止于棘”即以“棘”諧“急”。對此,馬瑞辰曰:“古人用物多取名于音近,如松之言容,柏之言迫,栗言戰(zhàn)栗,桐之言痛,竹之言蹙,蓍之言耆,皆此類也。”從馬氏所舉例字看,諧音之字或音同,或音近耳。
三、自同音(或音近)字求解本意是古人常用 的訓(xùn)釋方法,此即所謂“音訓(xùn)”。例如《白虎通·德論》卷三《宗族》篇有云:“宗,尊也”。同卷《情性》篇有“情者靜也,性者生也”的釋義句。同卷《八風(fēng)》篇還有“風(fēng)之為言萌也”的話。該書卷四《四時》篇曰:“歲者遂也”,同卷《紼冕》則曰:“紼者蔽也”。均為音訓(xùn)用例。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陟岵》篇有“岵者,怙也”;“屺者,圮也,無所出生也”!缎⊙拧こ鲕嚒菲尅俺鲕嚺砼怼本湓:“‘彭彭’蓋‘騯騯’之假借,……彭、旁古聲同”;又引《廣雅》曰:“彭彭旁旁,盛也”。同詩“畏此簡書”句,釋“簡書”為“盟書”,因“古‘簡’字讀若‘□’,與‘明’、‘盟’同聲通用”。對于《秦風(fēng)·黃鳥》詩之三個興句,則曰:“以‘止棘’、‘止!、‘止楚’為喻者,‘棘’之言‘急’也,‘!浴畣省,‘楚’之言‘痛楚’也!本堑湫偷囊月暻罅x之例。雖然馬氏不過是以喻釋興,卻都將同音(音近)字看作“音喻”,實即今人所謂諧音雙關(guān)也。
由于以諧音雙關(guān)法闡釋興義是一種新的嘗試,本文所釋例詩又不局限于風(fēng)雅之詩,又關(guān)涉到漢魏古詩,筆者很難保證一隅之見沒有紕漏,如有不妥當處,還請方家不吝賜教。
注釋
、僖娤膫鞑拧对娊(jīng)語言藝術(shù)》97頁引蘇轍、鄭樵語。
、谝姾味ㄉ蛾P(guān)于詩的起興》,載《古史辨》第三冊第70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垡妱⒋蟀住读x》,載《古史辨》第三冊第68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荜P(guān)于上古字聲韻及調(diào)類的依據(jù),用王力先生的研究成果。詳見《上古音手冊》,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9月版。下同。
、菀姸汀稘h語音韻學(xué)》24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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